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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16 20: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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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房子
大平
一
一九七九年春上,老天爷把过剩的雨水倒洗澡水般泼向江淮之间,半个月下来,我们小徐庄成了一片泽国。我们家的房子地处低洼,它是黑四间土基老屋,堂心屋和锅厢屋占两间,剩下两间各放一张床就磨不开屁股了。老屋是草屋,大约有三十几平方,母亲打肿脸充胖子,请人在檐口插了一圈大瓦,铁檐蘑菇肚,母亲无力为它全面“脱帽”。草屋天晴好过,天阴难过。“外头大落,家里小落;外头不落,家里还落。”那天春上,家中接漏的瓢盆叮咚作响,一盆一盆“红糖水”能把人淹死。
我们家门前有个门口塘,暴雨的鼓舞下,门口塘和斋塘串通一气成了大湖。蚕豆大的雨点栽在水面上,一点一个泡,“湖水”一漾一漾地,小偷一样向房基逼近。黑脊小鱼犁行水中,我和弟妹们嚷着捉鱼。母亲的眉头拧得像烂屋草,她一边喝斥着我们,一边落汤鸡一样在暴雨里穿梭,母亲手持板锹冲向斋塘缺口排水。
局面像火灾一样危急,洪水一寸一寸地舔向房子,白亮的水舌比蛇信子还要恐怖。在连天的暴雨里奔跑,母亲终于滑倒了,幸亏邻居赶来救起,母亲“差点做了龙王爷的媳妇”。我们奶奶苍老得像一根拐棍,望着瓢泼的雨点,老人家嘴唇颤颤地抱怨:屋要倒喽!死鬼也,你丢下一家老小靠何人?奶奶责怪她的儿子——我们的父亲。父亲早早撒手人寰,我们瘦弱的母亲拉扯着一家六口。
霪雨下到第五天,那天早上传来一声闷响,我们家的锅台倒了。堂心屋隔出的灶间里,砖坯搭的锅台像一滩鼻涕似的塌下来,掩埋了半锅山芋粥。锅灶倒了,奶奶的哭腔像一只悲哀的老猫;没饭吃了,饥饿的弟妹们哭成一团。屋内,倒塌的烟囱窟暴雨“天河倒”;屋外,水舌快舔到墙脚了,黑四间很可能马上倒掉,疲倦的母亲疲倦地冲向斋塘缺口。奶奶啼哭着靠在门框上,拐棍头子打不着天,就一下一下敲击地。奶奶发出诅咒:天要灭人了!老天你瞎了窟窿眼吧!邻家的烟囱在暴雨里飘起炊烟,我们家的烟囱口是个雨水窟窿。泥水满地,整个一天一家六口汤水没过喉,没进一粒饭米。饥饿早上床,奶奶点燃昏黄的油灯;再没指望了,我和弟妹们肚皮贴肚皮,打算上床困觉。
这时,破烂的大门被咚咚地敲响,孱弱的黑四间老屋,仿佛在敲门声里摇晃。母亲胆战心惊地开了门,一把温暖的黄雨伞罩在我们家门口,伞下的人拎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铁锅(铝锅),这人是共产党员,我们的堂叔,我们的生产队长。队长叫着母亲的名字,关切地说:一家人饿伤了吧?快端去吃啊!我弟弟一步三跌地跑过去,怕被人抢了似地抱住那只锅,他饥馋的小嘴简直能把白铁锅一口吞下去。那是一辈子难忘的一餐饭,一家六口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喉头哽咽得如同塞了石头。奶奶吃出一截长长的山芋根,就连山芋根都一口吞下了。母亲吃不下,母亲抬头望望那个通天的窟窿,又低头看看小兽一样的儿女和苍老的婆婆,母亲的眼泪水,无声地凭脸浇。队长的眉头皱成了川字,摇摇我奶奶的肩膀,表示立即找人过来修锅台。出我们家门时,队长大声地喊:放心吧,共产党不会叫你们一家饿死!
这温暖的声音比闪电还要亮。
二
八十年代初,土地联产承包到户了,我歇了书帮母亲务农。这年秋天,上仓的稻谷像金子一样灿,清明的月亮像饼子一样圆。黑四间小小的房间里,油灯花一跳一跳,母亲醮着口水,点数着丰收的块票毛票。过几天,母亲请来匠人揭去了老屋的“草帽”。上瓦的头天夜里,一家人沐浴在星光里,母亲高兴地对我们说:我们家就要住上大瓦屋了。又过几年,我和弟妹们学做小生意了,母亲将黑四间接成了黑六间,接下来老屋里发生了两件大事:母亲从我妻子身上“接”来一个漂亮孙女;另一个不敢跨过老屋石门槛的小家伙,冲我喊爸爸。
我们小徐庄有了第一栋楼房,那是日历翻到了一九九0年。邓小爹爹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为了靠拢这“一部分”,我们一家田间地头披星戴月,还走进城市鸟儿衔草般贩东贩西。终于,盖起了鹤立鸡群的二层小楼。
这栋楼房呈方片糕形状,上下四间,有三四个老屋大,顶层还有个楼梯堡。上梁那天请来了亲戚陆眷,喜笑颜开地开了十几席。插曲出现在浇现浇时,派出去拉石子车迟迟不回,工地上几十号人急得跺脚。现存石子最多够浇三分之二,现浇屋顶一旦出现接缝将不堪设想。母亲急得无法,搬一条小板凳坐到马路边上,向过往的石子车作揖求货。我急得头毛窠里冒火星,上蹿下跳着,心想:老天爷跟我们过不去?在十字路口一家修理厂门口,我赶巧见到一辆货车在充气,车厢满载着石子。也不计较价格了,我唱诺着请司机掉了头。当这一车雪中之炭运到了工地,母亲激动得又哭又笑。当天晚上,小徐庄来了电影队,银幕就挂着我们家楼房的竹跳上,电影放到半中腰,派出的石子车姗姗夜归。电影员通过扩音喇叭喊:“胡大平!胡大平!请你不要戽石子!请你不要戽石子!”多年后的电影《手机》里,有着与此类似的情景。电影员声音和电影片里声音“二重唱”,观众们都笑了起来。
乡下的夜空,乡下的电影,战马在我们家楼房上驰骋。母亲说:上梁放电影,这是添彩啦!
三
2008,农历戉子年正月初二,我和弟弟驾车迎接母亲。乘坐电梯来到我的新家,母亲张惶得不敢进门,张目四顾气派的客厅,仰头看看金晃晃吊灯,又抚摸了橡木电视厅柜,母亲说:伢,娘不是走进了金銮殿吧!“农村包围城市”,整整打拼了三十年,我和弟弟终于在常熟小城有了自己的蜗居。我们的房子有二十八层楼高,各家有一百四十平米,有三个室两个厅还有两个卫。母亲关心一栋楼住得下几户人家。我告诉她大约七十多户。母亲惊讶道:乖,住得下四五个小徐庄啊。
我的书房是阳台改的,很小,从它的窗口向南远眺,望虞河与元和塘两道水系十字交汇,过往船只来来往往。吃水很深的货船,突突突地犁水而进,有时还唱着流行歌曲;顶着伞篷的小船,三三两两系着小憩,船妇直接从河里取水。生活在水上,船是船家临时的房子。我拿出数码相机随拍一张,母亲认为照片“像画的一样”。我们的小区滨河而立,河边的垂柳如少女的发丝一样迷人;我们的小区叫中央花园,遍地绿荫,杂树生花,真的是一座花园。此刻,坐在九月的窗口,一阵阵小南风徐来,桂花因子一颗一颗,子弹一样地飞进我的鼻子。望虞河中小鱼活泼地畅游,雪白的鹭鸶在元和塘里栖息。一行白鹭上青天,门泊东吴万里船。我的孩子背诵诗歌,他说:白鹭做我们的邻居啦!
故乡小徐庄,我们家的老屋佝偻着腰身,她在风雨中坚持,胡杨树般屹立不倒。大前年,一位智障人玩火,点着了老屋,她被烧去了六分之一,桁条和椽子,部分烧成了黑炭,可她仍然屹立着,不倒。
老家楼房已十几年不住人了,门窗玻璃被顽皮孩子“射”成了星星;门前的水井仍能打起白亮亮的清泉,掬一捧洗脸,连眼睛都感到甜;两株梧桐树撑起了巨伞,荫盖了房顶,也栖居着麻雀;调皮的爬山虎爬上了墙壁,绿色的“虎”,悄悄地,装点着我们曾经的“美庐”。推开艰涩的大门,门轴惊讶地一声吱吜,忙碌得手舞足蹈的蜘蛛飞快地遁逃,我笑他,当红的网络哥哥,却也这么胆小;花脚蚊子吻上我的颈项,她那么优雅,却又害羞的不声不响,怎舍得驱赶啊,就让她一次亲个够吧,谁叫我们家的空姐如此多情!惆怅地关上门,恰逢一对燕侣下班一般双双归来,比翼着黑白分明的翅膀,它们叽叽喳喳唱着歌儿。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风里,谁家的孩子也在唱?
三十年眨眼而过,我们的房子几度变迁。母亲让我常回故乡走走看看,她说:伢,看看过去,才会爱惜现在!
它们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们都住在地球房子里。我分明听见,燕儿和我们一起讴歌家园。
2008-1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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