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房子

枞阳大平

我们家的房子
大平
一
一九七九年春上，老天爷把过剩的雨水倒洗澡水般泼向江淮之间，半个月下来，我们小徐庄早成了一片泽国。我们家的房子地处低洼，它是黑四间土基屋，堂心屋和锅厢屋占两间，剩下两间各放一张床就磨不开屁股了。老屋是草屋，大约有三十几平方，母亲打肿脸充胖子，请人在檐口插了一圈大瓦，铁檐蘑菇肚，母亲无力为老屋全面“脱帽”。草屋天晴好过，天阴难过。“外头大落，家里小落；外头不落，家里还落。”那天春上，家中接漏的瓢盆叮咚作响，一盆一盆“红糖水”能把人淹死。
更大的威胁来自屋外。
我们家门前有个门口塘，暴雨的鼓舞下，门口塘和斋塘串通一气成了湖泊。蚕豆大的雨点栽在水面上，一点一个泡，“湖水”一漾一漾地，小偷一样向房基靠近。有黑脊小鱼犁行水中，我和弟妹们嚷着捉鱼。身披蓑笠的母亲眉头拧得像烂屋草，浑身精湿的她俨然一只落汤鸡，在如注的暴雨里穿梭，母亲手持板锹一次次奔向斋塘的缺口——排水。
局面像火灾一样危急，洪水一寸一寸地舔向房子，白亮的水舌比蛇信子还要恐怖。在连天的暴雨里奔跑，母亲终于滑倒了，幸亏庄里的邻居赶来救起，母亲“差点做了龙王爷的媳妇”。我们奶奶苍老得像一根拐棍，她老人家望着瓢泼的雨点，忧愁的叹息比雨丝还要长。奶奶嘴唇颤颤地唠叨：屋要倒喽！死鬼也，你丢下一家老小靠何人？奶奶责怪她的儿子——我们早逝的父亲。父亲早早撒手人寰，我们瘦弱的母亲拉扯着一家六口。
霪雨下到第五天，那天早上传来一声闷响，我们家的锅台倒了。堂心屋隔出的灶间里，砖坯搭的锅台像一滩鼻涕似的塌下来，掩埋并砸烂了半锅山芋粥。锅灶倒了，奶奶的哭腔像一只悲哀的老猫；没饭吃了，饥饿的弟妹们哭成一团。屋内，倒塌的烟囱窟暴雨“天河倒”；屋外，水舌快舔到黑四间的墙脚了，房子很可能马上倒掉，疲倦的母亲疲倦地冲向斋塘缺口。雨鞭子死死地封了门，奶奶啼哭着靠在门框上，老人家的拐棍头子打不着天，就一下一下敲击地。奶奶发出诅咒：天要灭人了！老天你瞎了窟窿眼吧！当邻家的烟囱暴雨里飘起顽强的炊烟，我们家的烟囱口是个雨水窟窿。泥水满地，整个一天一家六口汤水没过喉，没进一粒饭米。饥饿早上床，奶奶点燃昏黄的油灯；再没指望了，我和弟妹们肚皮贴肚皮，打算上床困觉。
这时，破烂的大门被咚咚地敲响，孱弱的黑四间老屋，仿佛在敲门声里摇晃。母亲胆战心惊地开了门，一把温暖的黄雨伞罩在了我们家门口，伞下一人手捧一只冒着热气的白铁锅（铝锅），那人叫着母亲的名字，关切地说：一家人饿伤了吧？快端去吃啊！我弟弟一步三跌地跑过去，怕被人抢了似的一把抱住那只锅，张开的饥馋小嘴简直能把白铁锅吞下去。那是一辈子难忘的一餐饭，一家六口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喉头哽咽得如同塞了馒头。奶奶吃出一截长长的山芋根，老人家连山芋根都一口吞下了。母亲吃不下，母亲抬头望望那个通天的窟窿，又低头看看小兽一样的儿女和苍老的婆婆，母亲的眼泪水，无声地凭脸浇。察看了我们家的惨状，那人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摇摇我奶奶的肩膀，说将立即找人过来修锅台。走出我们家时，他回头把我母亲叫得应应的，然后大声地喊：放心吧，共产党不会叫你们一家饿死！话音盖过了风雨，比闪电还要亮。
共产党不会叫我们一家饿死！闻听此言，我奶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那人是退伍军人，共产党员，我们的堂叔，我们的生产队长。
二
一九八一年是个丰收年，土地联产承包到户了，我歇了书帮母亲务农。这一年秋天，上仓的稻谷像金子一样灿，清明的月亮像饼子一样圆。黑四间小小的房间里，灯花快乐地跳舞，母亲醮着口水，点数着丰收的块票毛票。第二天，母亲请来匠人揭去了黑四间的“草帽”。上瓦的头天夜里，一家人沐浴在星光里，母亲高兴地对我们说：伢，我们家就要住上大瓦屋了。又过几年，我和弟妹们学做小生意了，母亲将黑四间接成了黑六间，接下来我们家发生了两件大事：母亲有了孙儿孙女；两个踉跄学步的小家伙拉扯我的衣襟，喊爸爸。
一九九〇年，我们小徐庄有了第一栋楼房，邓小爹爹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耕田种地之余，我和弟妹们兔子一样地出门经商，于是，我们家有了鹤立鸡群的二层小楼。
这栋楼房是我和弟弟合盖的，方片糕形状，一溜四间，三层有个楼梯堡，建筑面积有老屋的三四倍。上梁日请来了亲戚陆眷，喜笑颜开地开了十几席。插曲出现在浇现浇时，派出去拉石子的车迟迟不回，工地上几十号人急得跺脚。现存石子最多够浇三分之二，现浇楼板一旦出现接缝将不堪设想。母亲急得无法，搬一条小板凳坐到马路边上，向过往的石子车作揖求货。我急得头毛窠里冒火，上蹿下跳着，心里想：老天爷跟我过不去？蹿到十字路口一家修理厂，赶巧见一辆货车在充气，车厢满载着石子。也不计较价格了，我唱诺着让司机掉了头。当雪中送炭的石子运到了工地，母亲激动得又哭又笑。当天晚上，小徐庄来了电影队，银幕就挂着我们家楼房的竹跳上，电影放到半中腰，派出的石子车姗姗夜归。电影员通过扩音喇叭喊：“胡大平！请你不要戽石子！请你不要戽石子！”这喊声像多年后电影《手机》里的情景一样亲切。电影员声音和电影片里声音“二重唱”，观众们都笑了起来。
当夜，母亲对我们说：伢，上梁放电影，这是给我们家添彩啦！
三
2008年，农历戉子年正月初二，我和弟弟驾车去无锡火车站，我们接母亲来常熟。乘坐电梯来到我们的新家，白发母亲张惶得不敢进门，她张目望着宽大的客厅，仰头看看金晃晃的吊灯，又抚摸着橡木电视厅柜，母亲说：伢，娘是不是走进了皇帝的金銮殿！农村包围城市，打拼了三十年，我和弟弟终于在常熟小城有了自己的蜗居。我们的房子有二十八层楼高，弟弟住十层，我住五层，各家有一百四十平米，有三个室两个厅两个卫。母亲关心一栋楼住得下几户人家。我告诉她能住七十多户。母亲说：伢，一栋楼住得下四五个庄子啊。
阳台改作了书房，从我们家书房的窗口向南远眺，望虞河与元和塘两道水系十字交汇，过往船只有的鸣着汽笛，有的播放着流行歌，仪仗队受阅般地从眼前飞过。我拿出数码相机随拍一张，母亲看了照片说“好看得像画的”。我们的小区滨河而立，河边的垂柳如少女的发丝一样迷人；我们的小区叫中央花园，遍地绿荫，杂树生花，真的是一座花园。此刻，我坐在九月的窗口，一阵阵南风徐来，桂花因子一颗一颗，子弹一样地飞进我的鼻子。望虞河中的小鱼活泼地畅游，雪白的鹭鸶在元和塘里栖息。一行白鹭上青天，门泊东吴万里船。我儿子背诵诗歌，他说：白鹭做我们的邻居啦！
在故乡安徽，我们家的老屋佝偻着腰身，她在风雨中坚持，黄杨树般屹立不倒。大前年，一位智障人玩火，点着了老屋，她被烧去了六分之一，桁条和椽子，部分烧成了黑炭，可她仍然屹立着，不倒。
全家进城，故乡的楼房已十几年不住人了，门窗玻璃被顽皮的孩子“射”成了星星；门前的水井仍能打起一桶白亮亮的清泉，掬一捧洗脸，连眼睛都感到甜；两株梧桐树撑起了巨伞，荫盖了房顶，也栖居着麻雀；调皮的爬山虎招着手儿爬上墙壁，绿色的“虎”，悄悄地，装点着我们曾经的“美庐”。推开艰涩的大门，门轴惊讶地一声吱吜，忙碌得手舞足蹈的蜘蛛飞快地遁逃，我笑他，当红的网络哥哥，却也这么胆小；花脚蚊子吻上我的颈项，她那么优雅，却又害羞的不声不响，怎舍得驱赶啊，就让她一次亲个够吧，谁让我们家的空姐如此多情！轻轻地关上门，恰逢一对燕侣双双归来，它们轻轻扑打着黑白分明的翅膀，也叽叽喳喳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儿。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谁的孩子在唱？
它们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们都住在地球房子里。我分明听见，燕儿和我们一起讴歌家园。

2008-10-8

吴法

关于此类文章，如果能配上几张房子的实图就更有说服力了。

誹溡緔ヅ珠姐

好幸福哦。。

开创纪元

引用第1楼吴法于2008-10-08 16:36发表的  :
关于此类文章，如果能配上几张房子的实图就更有说服力了。

吴小进

有房一族的啊，羡慕1

王中

往事如烟，一去不返。祝大平母亲健康长寿！

枞阳大平

这是一篇征文稿，贴在这里请大家拍砖。谢谢蝎子、无法、王中等。

胡学文

引用第4楼蝎子于2008-10-08 18:14发表的  :
有房一族的啊，羡慕1

蝎子，你家没有房子？？？？

安宜生

人、物、天气、景。描写的栩栩如生！强烈要求加精！！

素心草堂

既有生活的变化之喜,亦有亲情的浮露.精一个,有生活气息的文字.

夏一梧桐

尽管,我们都从穷困中一路走来,但我们都能在成长中忆苦思甜.

一直找不到教材来教育我的儿子,待他放学回来,我让他好好看看楼主的文章!

曹操

“农村包围城市”
有此种豪气，不怪楼主会成功！
文清情真生活更会好！

胡畴雨

引用第9楼素心草堂于2008-10-09 08:03发表的  :
既有生活的变化之喜,亦有亲情的浮露.精一个,有生活气息的文字.

以房子为引线，见证了大平兄弟的奋斗历程，更反映了大平母亲一生的甜酸苦辣。
   结果让人欣慰。伯母可以安度晚年了，人的一生如此足矣！

sunmoon

就是，要有房子的片片就好了，

检生

10楼以为孩子们愿意看这样的文章；上一辈子的苦大仇深并不能教育孩子们如何如何，时代不同了，人们的价值观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只能顺应时代的潮流给予孩子们合乎当代实际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