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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人生,长长的风景 ——读方维保先生《荆棘花冠》 子薇
冬季是一张老唱片,适合怀旧。夜晚,忙完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净手静心,钻进温暖的被窝,手里捧着方维保先生的苏雪林传记《荆棘花冠》。我在星空之下,苏雪林先生在缥缈云端,隔着长长的时空,我于文字里,感受着她的风雨人生,卓然成就。从太平到苏州,从大陆到台湾,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从小说到散文,从戏剧到评论,她以苦作舟,蜚声天下。
我的母亲时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出身于官宦家庭的苏雪林,却是一个不娇气能吃苦的人。为了读书,她与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祖母作过不屈不挠的抗争。毕业于安庆女子师范学校的苏小梅(苏雪林的小名)在女师附小任教时,因学校地处低洼,每年梅雨之季,只要雨水连绵数日,整个学校就成一片泽国。第三年的黄梅季节特别多雨,洪水涨了退,退了又涨,反复数回。水退了以后,她那间淹过水的寝室的地坪,便没有干过。被褥潮湿得可以几乎可以绞出水来,满屋子的霉斑,地上甚至长出水草,如此恶劣的环境,丝毫没有削减她为学生批阅课内外作业的热情,但她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苏雪林是个仗义执言、性情磊落的人。留法期间,同学们因潘玉良出生不正,而含沙射影甚至冠冕堂皇地欺负她时,她挺身而出,直言不讳地说,出身不由己,能考取中法学院很不容易,说明她向往独立自由……由于苏雪林的仗义执言和真心卫护,潘玉良在同学们中间的处境好了很多。在安徽大学执教时,知名教授、诗人朱湘架子大,对苏雪林有过冷嘲热讽,但她并未因此菲薄诗人的才情。她评论他的诗歌,赞美他的诗歌。在诗人落难后,她三番五次地在精神、物质等等方面予以慷慨帮助。在朱湘无路可走投身长江之后,她赋予这样的赞语:生命于我们虽然宝贵,比起艺术却又不值什么,不过谁能力殉艺术,像诗人朱湘这样呢?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
抗战伊始,苏雪林便将自己的嫁奁三千元,加上多年积蓄的薪金、版税和稿费拿出来,悉数兑换成两根金条,献给危难中的国家。面对小报上“某人在法留学时搞来金条不少”的无端猜测,以及父亲“她将家底倾囊而出,完全不为自己的生命打算,也不为身在安庆生活困顿的父亲一家人打算”的深深抱怨,苏雪林说,中国有锦绣般的河山,有五千年的文化,中国也出过许多圣贤豪杰,中国也有伟大和光荣,我曾含咀她的文学精华,枕胙她贤哲的教训,神往于她壮丽的历史……我怎么能不爱国呢?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她粗茶淡饭,穿旧衣著粗布,居所老旧潮湿,每晚遭受老鼠、跳蚤侵扰,艰难的生活使她不得不利用屋边两亩左右的空闲土地种菜栽瓜,曾经“不可食无肉”的她,实在馋不过时,只能买点花生米打打牙祭,却安之若素,无怨无悔。她一生节俭,但为人慷慨大方的作风却一成不变。她的一个侄子从美国给她寄来的100元美金,她将之寄给在美国的潘玉良。暮年时,她将节省下来的养老金,获得的奖金,分别捐赠出去。谢冰莹曾经不解地说,节省得在搬家时连一块抹布几张破纸都舍不得扔掉的人,抗战开始时,怎么肯把辛辛苦苦赚来的稿费、薪水买成五十两黄金献给国家呢!
女人的一生,如果缺乏爱情的点缀,那是不完整的,更谈何完美?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人,一个情感丰沛的女人,如果她的爱情几乎空白,她的丈夫仅仅是一个符号,那是怎样无法言说的彻骨痛楚。苏雪林在第一部自传体小说《棘心》题记中写道,我以我的血和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爱慕,写成这部书,纪念我最爱的母亲。其母的品格,铸就了她的善良,坚强,隐忍,正气,也促成了她一生的落寞悲凉,孤独终老。就如她在《棘心》里借醒秋之口所言,我还想同母亲反抗,但一想到她那饱经忧患的病躯,又不禁潸然泪下——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仅仅为了不负于母亲的大爱,为了兑现一个“孝”字,她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绑定在一个张姓男人身上,可是,偏偏造化弄人,她是火,他是冰,她要著华文绣美章,他只要一个围着锅台转生一窝儿女的平常妇人。一生长长的光阴,他们在一起的时日,匆匆复匆匆。就是那般短促的团聚日子里,他们的和谐快乐亦是屈指可数,算得上珍稀珍奇。后来,在谈到自己的婚姻时,她说,感谢!没有爱情的支撑,没有儿女的缠绕,她的时间她的精力她的情感,都一股脑地投向了她视之为情人爱人的知识王国里。她专注写作,也致力学术,她专注讲坛,也致力绘画。所以,她是孤独的,也是充实的,她是落寞的,也是快慰的。丈夫张宝龄晚年对在一起生活寥寥数百日的妻子苏雪林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1950年末他患病住在北京,侄媳为他织一件毛衣,因线不足,取出颜色相同的一条围巾欲拆时,他赶紧阻止,说,这是你们二婶的东西,我要留作纪念,线不足可以去买。我过去对你们二婶太过分了,现在追悔莫及。说时流下了眼泪。只为这寥寥几句,我的泪潸然而下,为一代大师,为一个曾经灿若桃花的女人。“不如怜取眼前人”,终究成了幸也不幸的张宝龄这个男人无法兑付的永久遗憾。
苏雪林文艺创作处女作的小说《棘心》和散文集《绿天》,使笔名为“绿漪”的她享誉文坛,从而与冰心、凌叔华、冯沅君和丁玲一起并称为上世纪三十年代五大女作家。她说,一个人生到世上来,总要做点事,生活才有意义。她说,我今日在文学和学术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谢这不幸的婚姻。我已知自己身世是个缺陷,但这缺陷未尝不美。面对早已支离破碎的爱情,她努力地于苦酒里酿甘露。她一生著作等生,因为长寿,却又绝不仅仅因为长寿。是否,她每每着手创作一部作品时,都会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告诉自己,为了这部尚未完成的著作,一定一定要活下去。设若,一边是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另一边是辛勤的努力外加未知的前程,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作为一个女人,她会作出怎样的选择?我以一个女人的心性去揣摩,答案不言自明。她沧桑的爱情破败的婚姻,焉知道不是苍天对于她的馈赠。“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所以,我也说声感谢,当然,我自私了些,她苦了些。作为一个求知的人,她是成功的,作为一个女人,她落寞一生,寂然一生,也因此,让我们这些后来读她的人,心灵上总会蒙上些酸涩。
1998年,在苏雪林先生101岁高龄时,她如愿以偿地踏上了魂牵梦萦的故土太平岭下村。第二年,102岁的她在台湾离世时,宁静安详,无怨无憾,正如她自己曾经写下的:灵魂早清涤清洁了,一切也更无遗憾,就这样让我徐徐化去,像晨曦里一滴露水的蒸发,像春夜一朵花萎自枝头,像夏夜一个梦之淡然消灭其痕迹。
她从不标榜自己政治进步,但在抗战危急关头却把节衣缩食省下的五十两黄金悉数慷慨捐给国家;她接受了进步思潮的洗礼,却亲手扼杀掉法国时狂热的初恋,她追求爱情的甜蜜,却遵从父母之命,她拥有离婚的自由,却为了名节主动放弃,并一直维持着那桩早已死亡的婚姻;她相信科学,却皈依宗教;对于一代伟大的革命家鲁迅,她从崇拜到“反鲁”…… 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的个体。正如方维保先生所言——她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混乱,矛盾,陌生,疏离。很久以来,她是禁忌,是隐语,是被忽略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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