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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是在二楼,木板楼。说是书房,却很少有书。书房很大,向东有一长窗。
窗外的近、远景以人造的抗旱沟为界。近前是自家的后院,院里有外婆种的三株桃树,结野桃,味酸苦。院的尽头,是父亲设计的有蹲位的厕所,水泥墙上是我小试牛刀颜楷的“男厕所女厕所”,蚕头燕尾象模象样的。打开后门,便是荷塘,旱时从远方而来的长江之水经抗旱沟而进荷塘。落下闸门,江水和侥幸窜过排灌站涡轮叶片的江鱼便留在荷塘。入夏,荷露尖角,盛夏,芙蓉出水,白的花,绿的叶,袅袅婷婷。
对于绘画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十三岁,和一个同学去报考艺专。两个人背了遮去屁股的画夹从枞阳坐小轮到芜湖,住了旅社,上了厕所,参加了考试,也还回了来。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见世面。回家后日日画茶壶茶碗鸡蛋鸭蛋,不厌不倦。
越过抗旱沟,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麦芒和油菜花,是我眼中的鲜亮。事隔多年直到我第一次报名参军,才知天生红绿色弱。军旅梦醒,画缘也绝。心知肚明,凭我读书的能耐断不能混口饭吃。
地平线上,庄舍柴扉丛林隐约,远山站在更远,远天遥无尽头。远方,令我极尽心力。
天很蓝,云很白。蓝天白云下有俯首耕耘的男女和光屁股拾捡快乐的孩童。
父亲说,言语镇君子,衣帽压小人,字是门面。又说,千日胡琴百日箫,字无百日功。父亲的话是古人说的,这样的话骗过很多人也成就过很多人。
柳树下,荷塘边,淡淡墨痕沉静演绎我内心的惆怅和迷惘——太多的百日已远我而去。
参军是我唯一出路。在我连续三年落伍生命接近塌陷的以后,大约有整整六年,我将自己囚禁在书房之中,足不出户。不曾预料的是,当我眼见双亲两鬓渐白,当我决定走出书房的那一刻,从此便远离了书法。
落花流水春去,朝来夕去经年。我从另一村口弯弯而出,父亲的目光深在故乡的厚土之中。
人到中年,记忆之中的不可磨灭无法忘怀便如疯长之须,刀杀不尽。
谈不上衣锦还乡,谈不上荣归故里,我觉得我该回家,在这个清明。
街镇规划,前面的房子已造新楼。白发亲娘在阔大的房中独守明亮的孤独。
关了手机,端一杯清茶,去尘封的书房。青春年少的习作还是一溜排地钉在四壁,只是图钉变黑,宣纸蜡黄。蒙尘结垢疲惫不堪的日子即便回家,我也不进书房,更不想去见熟人。每次离去,母亲总说,日子长着,别累自己。母亲俨然是生命的高手,出语极其平淡,平淡得使人妄想一步踏入晚年。不管怎么说,我该感谢母亲——感谢母亲将书房保管得这样完好,如一张褪色但还完整的老照片。曾经的激情越过万水千山,飘飘荡荡迎我而来——
十年图破壁,一笔自惊人。
文以虎气,志在鹏飞。
才知湖海文始伟,腹有读书气自华。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尽管多年不再练字,指掌因焊枪、电钻少了细腻,但我仍能看出年轻的败笔。
母亲说,常有中学的学生来看来要,她总是不让。胸腔陡然滚烫,便说,他日复来,随他们看随他们要。
去向远方的视线被亲手植插的杉柳遮挡,招摇的茎叶间依稀闪烁着乡间楼舍的鲜亮。远山不可再见,荷塘也已干枯,几点水凼在清明的日光下一闪一亮。
窗外的一切与十多年前的我已经永远无关。今天的我如很多人一样走在自以为是的物欲世界杂念横生。
春天的风从窗前进来,她想吹醒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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