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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离去了。我早就想说点什么，可一直似乎没能寻到切入点容我尽情倾诉，有过几次，才展开纸提起笔，心绪便乱了。今夜，雪落无声，我身在祖国西北边陲的某处营房内，却有千言万语往外喷涌。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无数遍地向我讲述这个故事：那年，母亲已怀上了我，但所有人都劝母亲不要生下这个孩子，尤其是奶奶，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迫切——要盖房子，家里经济拮据，无暇顾及其他。母亲并不管这些，就只要这个孩子，即使仍是女儿也一样喜欢。奶奶见媳妇如此决绝，怒了，先是指桑骂槐后是恶语相加，甚至刻薄地逢人就投诉：“……想儿子嘛！……”这句话，母亲始终耿耿于怀，每叙至此，联想到奶奶当时的语气、神态，母亲只有将泪水往肚里咽，反诘道：“想儿子？这儿子不是你家孙子啊？！这是一个做婆婆讲的话吗？”就这样，我艰难地来到世上后，才稍稍改变了奶奶对我母亲的不满与怨愤。奶奶老了，所幸的是，善良的母亲并未计较奶奶过去的强权与专制，依旧恪守着一个儿媳妇的孝道，为其他几个儿媳妇树立了榜样，也赢得了我永远的尊敬。
度过天真无邪的童年，我上学了。最怵的是每次大考小考后，都得应付奶奶的垂问。或在路上，或在家里，奶奶碰见了就会关切道：“考得（怎）么样啊？”分数还行的话，就对我鼓励一番；考得不行，就立即拿谁谁谁给我做比较，激励我迎头赶上。在我印象中，开汽车喝啤酒的父亲从来忙得顾不上我的学业，除母亲外，奶奶就是最关心我学业的人了。可奶奶几乎一字不识。
公元一九九九年，黑色的七月漫长得近于一个世纪。我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了应有的代价。高三那年，从不关心我学业的父亲，忽然特别重视我的作息时间安排，这让我倍感压力大增，结果还是未能出人意外。父亲在费了一番周折后，开始前所未有地对我斥责，稍有不满便对我大发脾气。我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某天黄昏，奶奶来到我家，上楼敲进我的房间，见我枯坐在书桌前，目光呆滞，神情空洞，心疼地问：“（孙）儿啊！可喝水？可热啊？……别天天在屋里闷着唉……”这是那个令人窒息的盛夏我最美好的记忆片断。再读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时，我不禁热泪盈眶——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
故乡有座山叫旗山，山上有寺，名旗山寺。正殿供奉着如来佛、观音菩萨、地藏菩萨、十八罗汉等众神。如来佛像的背后摆着一桢相框，相框里是奶奶的遗像，慈祥的面容上纵横着岁月的痕迹，目光坚定，情态自若，相框旁立着奶奶生前天天膜拜的观音菩萨，来来往往的香客信徒总会默默地注视相片须臾，再虔诚地跪拜下去。奶奶信佛。她老人家为旗山寺的创建贡献了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在异乡读大学，寒暑假回家，首先是一定得去探望奶奶的。我去了，她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四方化缘到处说服人家信佛，列举谁家给寺庙捐了大衣柜包揽了水电工程，等等。我已经听说奶奶为此事惹了好多街坊邻居的厌烦，劝道：“您别管这么多，人家愿意捐就捐，……”奶奶总认真地说：“是啊，他们都晓得这是善事、好事，都愿意的！”她的几个儿子也颇为不悦，只因她那么大年纪还瞎折腾。在听说奶奶一天往山上送木料跑了六个来回的事实后，我为她的身体担心，她却随意轻松地笑：“这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哪怕在癌症病痛的剧烈侵袭下，奶奶仍没放弃为旗山寺的创建而奔波。或许，这就是一种信念吧！
我知道，目不识丁的奶奶信佛只是非常朴素地祈愿“全家大大小小都平平安安”。我不信佛，但我相信奶奶会升入天国去极乐世界的，一定会的！
四叔曾红着眼圈叹道：“老娘不该走这么早，还该多活几年！”奶奶临终前就叮咛过家人不必悲伤，因为她信佛，去世不是痛苦，而是解脱。遗憾仍不可避免地留给了我们，多希望能让她看见，她最宠爱的长孙我穿上绿色军衣向奶奶敬军礼，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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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0 13:10:09
发表于 2009-12-10 18:30: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