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心中如花的羔羊

枞阳大平 · 发表于 2009-6-11 21:11:27

你是我心中如花的羔羊
大平

前夜接放学，晚自修毕，轩上车谈学习事，一边吃夜宵，是保温盒盛的饭。饭前先留菜，连饭一起放微波炉，怕硬怕焦了，饭头洒点水，若过量，张开五指滗出。倒入保温盒，下层开水保暖，莫忘放汤匙。后座另备小碗，两颗黄黄的杏，高考临门脚，均衡营养不亏欠。老师让买补脑的，也买了。轩是二次高考，花名册芳名带括弧，一个“往”字。是表明往届生。人家高三他高四，再也输不起。
车子开起来，闻见后座饭香。轩嚼饭说，语文课改为半堂唱歌，让勇敢地唱出来，倒计时如擂鼓，别样的放松法，我不由想，师者亦用心良苦。
轩说同学起哄，怂恿谁谁唱，《伤心太平洋》，唱的“真的很伤心”，还很跑调。轩极不屑，“难听死了！”知子莫父，不大看得起人，二叔也说他“爱将人一批稀烂”，轩的确这样。
大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表现一回？我说轩，你的歌喉一级棒呀。
非是恭维，轩嗓音确不错，每家庭聚会，拿手一曲《兄弟》：“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来世更想你，漂流的河每一夜，每一夜下着雨，想起你——”这个“你”轩演绎得孤寂悲凉，有婉转苍茫少年况味，叫人不由不起劲鼓掌。又爱唱外国歌，什么后街男孩、林肯公园、艾薇儿，这些陌生外国人，我是通过轩知道的。小小的发烧友，迷外国歌，胜迷网游。轩不够学好，都往届生了，还偷空上网吧，半夜捉归，打不能大打，骂不敢太过。我小时不听话，娘气得死揍，我额骨硬，娘打得手疼，揪我鼻子喧：“自成人是条龙，管成人是滴脓。”娘气得哭。面对轩，我哭不出。
轩说，“我不想唱，”一边嚼饭，“觉得没意思。”是介意同学的起哄，因是插班生，应届生打趣轮不到他，极有孤独感。“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之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为鼓励轩，我曾找毛主席诗，说何必自卑，伟人也曾当插班生。然而挥之不散，孤独如阴霾，下课玩体育，放学去食堂，轩一个人，相伴惟影子，寂寞少年，如维特。老师说他“没有归属感”。
再会唱，总不好毛遂自荐吧。轩意思是。
你勇敢举手嘛，亮一曲震震他们呀。我说。
我才不干呢，轩冷冷的，开始盖饭盒，未吃尽，总爱留尾巴，作业也这样。“觉得没意思。”轩说，又补一句，“哎，你可别给老师发信息噢。”是怕我背后使推手，我每与老师联络，轩总在意。我表示不会不会的。轩又道：“说也没用的，我晓得你肯定会的……你是那样的人。”是说打预防针无用，喜欢向老师打小报告，指我不够厚道。是误解我了，亦不想争辩。
但是但是，轩“晓得肯定会的”，我心下想，弦外音，意思的意思，是不是别有期待呢？“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声哼哼还得东张西望。高三啦还有心情唱，老师听了准会这么讲。”先生当主持人，舞榭歌台垒起，谁的嗓子不痒得冒泡泡？何况，轩本是小麦霸。
次日早5点15分，闹铃准时催起。我喝水等时间，天天如此，待钟的脚走到35，锅中点火烧水再喊，可使轩多睡一分钟。一分钟也是好的。进房间轻拍其光背，皮肤凉凉的，叫他：起来了。起来了。轩绵绵应声嗯，懒懒半天，睁一下眼。眼镜在床侧，差点断腿。书落在被底，已绉成花。每夜较我睡得早，却比我困。小伢儿困觉不晓得醒，奶奶旧时常说的。轩已醒来，我跑进卫生间，如冲锋，刷牙洗脸中途，得再喊一遍，一催二接，前次算打预备。轩起，进卫生间。我给我们煮早餐，大娘牌速冻饺，白菜猪肉馅一袋26个，青菜牛肉的25个，一颗颗数着，不提防多一颗，须拈入他碗里，硬指标，保证轩的12个。多了吃不下，少了怕他吃不饱。仍然会剩。他饭量总不大，恨我不是悟空，变颗饺儿躲肚里，保其不饿。他剩的饺，漂碗里发涨，像馒头。下一顿，他妈争着吃，他妈说：儿剩的，又不脏，别瞎掉了。
我幼时吃山芋粥，见锅中不多，娘总说吃饱了，父亲去得早，娘拉扯六口一家，娘每天活重，可娘只吃一碗，奶奶拉得生气。娘说：吃饱了，再装不下了么。故意嗝一下，表示真饱了。娘去灶间洗碗，我不止一次见，娘偷偷地舔碗，拿根筷子刮锅铲上的糊，现在写到此，我不由眼窝一热，可当年浑然不觉。天下父母心，真不是什么可怜，责任与爱，一代一代。父母是曾经的孩子，孩子也是今后的父母，一代一代，都这样过，都这样过来的。
饺子在沸水中跳舞，油烟机嗡嗡像哼歌。觉它哼歌它就哼歌，关注什么就是什么。清碗，烫筷子，倒醋，滴几滴麻油，做饭前预备工作，我不由跟着哼歌。
记着那件事，记了一夜的，可别忘了呀……创造一个展现的机会，给他一个发表的舞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屈膝蹲下去，哪怕一趴到地。“儿以父为马，父望子成龙。”宰相如此，我当无例外。忙掏手机，给徐老师短信，犹怕半路失落，两次“发送成功”。
“徐老师好！X轩能唱的，歌喉还不错……”
一条短信，你叫我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换来一场吵架。
今夜放学，初三四毛毛月，满地有光晕。轩一上车和我谈稿费事，一篇作文我帮他投发表了，亦高兴。我顺嘴问：老师有没有叫你唱歌？
昨晚也这样问他，答说“哪会天天唱呀”。早不上心了，我却一直盯着。我多么想让他亮一嗓子呀，对自信心有好处的，比吃药都灵。轩过去睡觉不脱衣，大夏天亦不肯露膀子，洗澡需呆半天，出来捂着褂裤，不嫌一身痱子。连换T恤也要关门，比女孩子还保守。他认为“脱光膀子是流氓”。时隔一年，轩现在敢于打赤膊，因我常对他后背赞“真好看”，又夸他虎背熊腰。边帮他按摩放松，我还开玩笑：小伙儿，这挺直的少年脊梁啊，将来迷死了人家姑娘谁负责。轩被逗笑，做个扩胸，秀一秀肌肉。人啊，有了自信心，心态就正了，这才是正道。
别提这事儿好不好！轩的声调突变，大声道：唱歌？又是你干的好事儿！
我怎么了……我说，我有点底气不足。曾几何时，我变得有点怕，怕与他正面冲突。
第一节语文课，徐老师进班第一句：让XX轩同学给我们放歌一曲，大家说好不好？轩说他猝不及防，呵，呵，同学起哄下，勉勉强强“强迫着”起来唱了，心里抖得厉害。会不会忘词？我担心问。担心他忘词，家庭K歌，我悄悄与他“帮腔”。KTV年头，词总记不住，不像我老土死记硬背。仍是《伤心太平洋》，同学递的词照唱。“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深深太平洋底……”至此“渐弱”，歌入太平洋底。轩屁股落座位，想必全班一片嘘声？替他可惜。轩说，徐老师当堂公布：是他爸爸短信“推荐”的。脸必是红破了，直恨找不到地缝。轩怪我乱搅混水。说老师会怎么想？同学会怎么想？以为本人想出风头，让你幕后搞小动作……
车子在开，一辆车大灯如闪电，对面逼来。打方向躲过。我回头看轩，没系安全带。连忙喊：系上，系上！轩脸上生痘儿，帮他买洁面泡沫，惟那家店有，一买三四瓶，店员问我：是不是搞批发呀。战痘最需排毒，轩每夜马虎（坐马桶），都得我多方提醒。
少不得系上，轩极不情愿，仍对那事儿耿耿于怀：真想唱我难道不会举手吗？自作多情，谁让你乱掺合的！谁叫你瞎掺合的！说着嚷起来。
我生气不作声，为他不系安全带，不要命吗？终于逼得忍不住，大吼：你凭什么要拱手放弃？凭什么不把它唱到底？为何不敢亮开歌喉尽情表现？说到底是你不自信！是你的心理有问题！在自卑中扭曲，在扭曲中变得阴暗，是你的心理有问题！
直击痛处我是不留情的，对包疖就得开刀。我继续道：就像你过去不敢光膀子，那时你认为脱褂子就是“流氓”，而现在怎么就敢秀虎背熊腰了……一念之间，两重天地，你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自作多情！自作多情！轩后来只嚷这一句。
七公里放学路，我们一路吵到家。高考惟剩十天，吵得不逢其时，会不会有消极影响？
昨早上，为轩能勇敢一歌，作了好些铺垫。给老师短信毕，我撇开饭碗，大吼《北国之春》，连日咳嗽喉痛，简直不怕引狼。后又“滚滚长江东逝水”，学杨洪基美声，玩不来深沉，差点没岔气。出乖露丑何惜，抛我泥砖，引君碧玉嘛。轩埋头吃饺子，始终不笑。也许想笑，忍着？“临时抱佛脚，”我旁敲道，“到时别忘词哦。”还来个奖掖，说：轩，要是你考上本一，我准请你们老师KTV。轩说哦，一副不上心的样儿。总是不上心，总是缺激情。
轩幼时欢喜儿歌，七八岁却不爱唱了，到十岁时怕音乐课，合奏充竽没问题，单打独唱打都不开口，音调不会转弯，人笑他“直嗓子”。好挂面靠拉的，好孩子靠夸的，从此，只要他一破口，我就鼓掌，和他妈一起鼓劲。敢唱一半了，渐渐是整首，“好！”“好！”合掌击节，如本山大爷般夸张。卡拉终于OK，他越来越不怯场。
我确定你就是那我心中如花的羔羊，
我是我的天使是我的梦想。
我搂你在怀里装进我的身体，
让你我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披着羊皮的狼》，刀郎的歌，一千遍不厌。每听这一段，泪止不住涌。这一首近7分钟，扶摇直上，爱到“沙漠日落大海干涸”，鹍鹏九万里。谭咏麟等皆唱过，都只唱4分钟，停不敢再攀，往后珠峰之巅，喉咙会出血。出血又怎样？血性男儿，不到长城，算什么好汉？“这真情在天地里是最高的荣誉”！小沈阳学阿宝：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僵在“江”中，登“山”不得，也下不来，毕福剑剑指高处，挥手鼓励——“冲过去！”
冲过去，前面是个天！
一路吵到家，轩水也不喝，胡乱洗洗睡下。十二点，我去查铺，灯都忘了关。被单几蒙住头，胆怯的睡姿，背部起伏，残喘的小羊。帮他伸伸腿，小腿很瘦，汗毛柔软，脚踝骨硌手。心痛，我心忽然巨痛，如小兽挠抓。
轩，我对你要求并不高，纵是只弱羊，也应学会勇敢。冲过去，别装熊！
轩，犹记得你翻译诗：做你失明时的眼睛，做你失声时的嗓音。
轩，“多情”未合格，伏首甘作牛。父之所愿何不如此？

5月2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