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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说
大平
一
钱，要有钱在手上啊……
（那时候）我有钱在手上，我给我母亲修了坟，花了三千多。（除我之外）我母亲还养了个小儿子，他一个钞儿没有，我一码白拿了三千多，把母亲的坟用水泥塑了，做了个坟况，窝窝的，像靠背的椅子。水泥塑的坟，老远看着好看；二步台子平平坦坦，摆碗也好摆。下二回做清明，车子直接开到边上。一个冬至，一个清明，做下人的为上人，一代一代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人往山上走，一步一步地爬，山水却往下流，走遍天下都一样。活着要积德，人要修好么，积德修好才有下世的福。山水往下流，人要修好么。我（大孙子）小华考上大学，哪不是我修的呀？这小伢高小念了七年，高低留级，念不进去书。我在山上修了个土地庙，翻过年他就考了个第二，眨眼睛都有菩萨，太阳上光照着，你讲得好玩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哦。
那些年，我常年在外搞副业，把（儿子）×和放在枞阳中学念书。我就这么一个儿，他娘离得早，月子里“望惨”去的，娘走时还够不到锅台，伢哪不可怜啊。我拉扯着他，又当爹又当娘，高中毕业下吃奶的劲，人托人，保托保，我把他弄到了大队绞米厂。绞米厂是队办企业，好歹半个工人。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和他哪是没考到啊，开弓一箭一炮打响。唉，到牛集医院检查身体，片子查出伢肺上有毛病，哪儿是有什么毛病啊，后来晓得的，是绞米厂里柴油熏的，把肺给熏黑了。
为×和的事，我放下副业不搞，跑家来找人。考上大学什么概念啊，那就是秀才了，甩掉破锄头杆子，脱掉布鞋穿皮鞋。我家来帮他找人，平民百姓，当真找不到人吗？我们家小爹的侄子，汤××那会子在牛集医院放射科，他大和我是八拜之交，滚草窠的朋友，他不帮我帮哪个？都是命啊，命里八合，走到天边不满升。正好那会子那人不在，他家里出了个什么事，一个礼拜都没去医院上班。×和没上到大学，唉，这都是命啊。
×和没上到大学，讨了亲成了家，他娶个妇人，妇人不能给他管家。×和他不听话么，怪哪个呢？唉，这都是命。媒人先讲的一个是吴王庄的，人家那女伢挑花绣朵，粗细料都能来，鞋底打得一窝丝。没法子，×和看不上人家，他嫌人家女伢脚大，插亲那天女伢在塘边挑水，×和看见了女伢的脚，就高低不同意了。唉，钻他肚里把他胀死了，我有他小老子么法子？过后他讨了这么个妇人。这妇人照派也还算好，田里地里事儿一脚踢，可就是管不了家，讲出来不怕你笑，她钱不认得三张。到供销社里扯布，一块五一尺，三尺布四块五，她递五块钱人家找五角，她楞跟人家吵一上午。她捉一匹死篾，说一尺一块五，两尺两块五，三尺三块五……唉，把人笑得跺脚。
日头管白天，月亮管晚上，男管外女管内，自古这个理。男的在外头搞钱，妇人家在家里头，大小事一把捋，当个聚宝盆，得一把好扎手啊。在外头做生意买卖的，哪个不是妇人家管钱啊。×和这个烧锅的，稻箩大字不识五斗，钱不认得三张，这都是命啊。媳妇是我老子花银钱放炮竹给他娶的，却天把天地找我吵嘴，把眼睛白给我看。哼，夫妻俩一帮腔，把我气的呀。鸭里鸭答的妇人跟她扯不清，天天吵嘴人家不知哪个不好，唉，我气的呀，分开来另过，不跟他们一个锅里吃饭，老子还搞得到一碗饭吃，老子不求乞他。种不动田，种不动田老子讨饭，哪里黑，哪里歇，哪儿死，哪儿埋……
二
钱，要有钱在手上啊……
说来说去，人还是要念点书，×和的妇人哈就哈在没念书，没念书的人不讲理，鸭里鸭答的缠不清。我们家的（最小的孙子）小四子，小四子这个小老疙瘩，依我主张要让他学做生意买卖，买卖精，买卖精，这伢从小就是犯怪弄猴货。唉，可惜就可惜在，这伢的书念少了。这伢到现在还在外头打工。那会子初中毕业，做爹爹我存心把他补，但我要想个点子，先得治治他，要叫伢晓得盐那么咸，醋那么酸。他没考上高中，我是窠着花钱给他买的，管它花多少钱，他老子娘不舍得，我做爹爹的舍得。钱，要钱做么事啊，钱就是给小伢伴饭吃的嘛。小四子从学里家来，我跟我侄子讲好了，要他跟后头学木匠去，使小锯，挖凿子，拿大斧子，个奶奶的牝，犯怪的东西，不要他吃点苦不照！
你没见这小四伢，点点大的个子，只齐我肩膀头子，他老子×和那年当村长，带头搞计划生育，不足月生下的。就为生他，×和的村长帽子脱掉的。我么话讲这小四伢犯怪呢？才七八岁时我想他陪我困觉，孙子给爹爹捂脚，捂三九天热被窿，这小东西他不想干。他嫌“爹爹脚臭”，嫌“爹爹要他抓痒”。我拿水果糖跟小东西做交易，他吃了糖答应明朝晚上陪我困，二天我把他抱到了，我说你讲的噢，今晚要给爹爹捂脚。他怎么说呀，他说“我讲的是明朝晚上嘛”。转天我又逮着他，他仍然这样说，“我讲的是明朝晚上嘛”。明晚还有明晚，明日复明日。这小害屌弄的，我就晓得了，这是个犯怪猴子。又一回，他个子还没车把高，弄个板车拉稻草，看不见他的人，只看见小小的草堆在动。我也不作声，在一旁看着，我看小东西他怎么卸。他怎么搞啊，早用根绳子埋稻草底下，倒的时候从后面一拉绳子头，奶奶的牝，这小鬼多犯怪啊，呵呵，小东西弄了个自卸车。
可小东西终究歇了书，我坚持把他买高中的，可他的分数太矮了，那时我手里只一千块钱，都是我站人家门口一毛一块讨的。差一分要一百块，学校做的是狠生意，按分算钱，一口价四千五，我把荷包绒都掏出来了，统共就一千块，哪里买得上高中？他老子娘又舍不得钱。唉，这伢没念成书，真真可惜了。小四子现在在外头打工，抬砖抬水泥把伢压得腰儿勾一堆，唉，这都是命啊。
×和他不依着我，要依着我么，现在还让他学生意买卖，可真的没人带么？就让我来带他。我让他跟我后面出去，在城里找个旅社住下来，教他的生意经，让他学着卖袜子。我从前才十几岁，也跟我爹爹卖袜子，爹爹把买来的袜子发给我，一人五十双，说卖不完不准回来。头几天，我怎么也卖不掉袜子，晚上回旅社爹不让我吃饭。他让我饿，说搞不到钱的人没得吃。再过几天，我比爹卖得快，他疲沓沓愁眉苦脸地回来，我早已躺在铺上睡大觉了。爹问我可卖完了，我把包包扔给他看，一双不剩。爹唉声叹气说：遇到个鬼，我卖八毛，人卖七毛。我卖六毛，人卖五毛。唉，哪里卖得过人家？我拿被子捂着乐，暗地里跟爹竞争，在一个庄上做买卖，爹那边要八毛，我要七毛，爹要七毛，我宁愿赔本。爹后来晓得了，老脸气得通红，却没揍我，反说“伢你可以出师了。”
如若×和依我，我先给小四子几百块钱，让他买东西，让他卖东西。让他买袜子，让他卖袜子。一点点地来，从头学起，大楼是砖砌的，一块一块砌的，再大的大老板，起头不都从小买卖做起的么，针头线脑的，小零碎买卖。不图别的，敢见生人，把一张嘴巴皮儿练出来，一副心眼儿练出来。做买卖的得有个心眼儿，惟不能太老实，太老实的人无用，无用的人搞不到饭吃。当年我在铜陵蒸粉丝，那么大的一个庄子，五六百户人家，像个大潭子，钻进去能把人淹死。一块二毛钱一作，我连蒸了四五天，突然到第六天头上，来找我做粉丝的人少了。奶奶的牝，两个和尚吹喇叭，冒出个义津的害屌操的，老乡见老乡，背后打一枪，他尖老子的包。蒸一作粉丝，我少一块二不干。他呢，只收一块。人都眼皮浅，到什么时候人都眼皮浅，哪儿巧往哪儿跑。我的粉丝笼子冷了，没生意做了，这样下去不是路子，我得想法子。那天晚上连夜，我把那个义津师傅找到了，我跟他商量，讲好了大家都蒸一块一作，谁也不能犯规。那家伙点头同意，拉勾发誓说“哪个犯规那个是狗儿子”。我那时脑子活啊，不能不脑子活啊，我儿×和够不着锅台，他娘把他丢给了我，我得把他养成人啊。我摸黑挨家挨户打招呼，大面子上讲一块钱一作，实际上只收九毛，这样下来，没两天那个义津的粉丝匠，屁都没放地跑掉了。哼，他跑掉了我照样还收一块二！人啊，活在这个社会上，遇真人讲真话，遇鬼你得“鬼”对着。
三
钱，要有钱在手上啊……
你别看我这个样子，在家打赤膊像人脚子，一出门我必收拾停停当当的，出门要饭讨钱，人家讨不到我讨得到。我穿得干干净净的，我天天晚上歇旅社，三块五块钱一晚上，本钱没有错下的，我晚上歇旅社白天有精神呀。我往人家门口一站，没有讨不到的理。讨饭怎么了，不偷不捏铁硬焦干，讨饭的棍子朝大路上打。我往你家门口一站呢，把就把，不把我决不缠着。专找那大门楼子，高门高户人家，一般讨饭的不敢沾的人家，我把门客客气气敲开来了，和颜悦色对主家说：先生把点吧，行点好修点德，你不是把钱把我，你是把钱把菩萨。我对他说：我有儿有孙，我家不是没的吃，我讨钱回家修菩萨庙，为我的下人积德，也为你的后代修善，为你子孙修善，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你舍点儿小钱，你家儿子考大学，孙子做大官，子子孙孙栋梁才，有福的人家万世流芳。不把？他能不把吗？被我三句真情话讲下来，讲到他的心坎子上，他能不把吗？
对你讲不扯谎的话，哪天跑下来我也能讨个五十六十，最少也得个十块二十块的。住旅社要花多少钱？天狠了，花五块钱。就算北京那样的大城市，我们国家的首都，也还有五块钱一晚的旅社。
我把钱讨家来，从不做别的，只为敬菩萨，修菩萨庙，用来积德。我在我们家后的山头上，盖了一座土地庙，周围四转都有土地庙，可惟我盖的最高，砖方砖砌的，屋脊起得翘哥哥，十里八里二十里的人都来，他们来我盖的庙里，烧香化纸磕头请菩萨。喏，你来看看嘛，这是我前天才买的，实打实的榆树段子，我跑钱桥街上电锯厂找人锯了，这肖的几块给土地庙里打桌子，一层，两层，三层，四层，这么多板做一张桌子阔阔有余吧。供奉菩萨要心诚，要舍得，舍得舍得，你舍了才能得了。哪，鲍郭庄有个小女伢，念书念到五年级突然不想念不下去了，成绩不如人她就不想念了，她妈妈把她带到小庙里许了愿，烧了一盘八十围的大圆香，又给菩萨戴了九丈长的大红披，放了挂两万编的大炮竹，结果怎么样，学期结尾伢就到了年级前两名，这女伢今年考上了浮山高中。哦！怎么着，眨眼睛都有神吧，太阳上光照着，菩萨就是灵！
你说北京？北京是国家首都，我们国家老龙的头，我当然去过啦。天安门广场我去过两三趟，真大啊，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比几个大队的麦地加起来还要大。我本来今年还要去一趟的，不晓得么话，毛主席像我老是看不够，老人家在天安门城头上，那眼睛里有一对小瞳仁，真是神仙啊，我走到哪毛主席看到哪，那眼睛光高低跟着我，老人家是神，他必晓得我敬他呢。我上北京为么事？为三亩地的事，地方上占我三亩地开工厂，要拿一块山地同我换，这块山地兔子不屙屎。我不答应他们蛮捺着我答应，一气我跑到了北京，我跑到北京找国务院讲理，我又不来蛮的，我好好地对他们讲文明，他们接待了我，拿笔让我签字，还给我照了相。他们客客气气地要我“回家找当地政府。”我对你讲啊，大官对人都客客气气，哪像我们底下的这些小芝麻官，把老百姓当儿子孙子……
让我家来找地方政府，唉，这一家来，就再也去不成罗。北京要开奥运会，说全世界的人都要来，我们这儿小队合大队，×塘村新上任的书记，一来就把我的身份证拿去了，我去找他要，他说交到镇政府了，我就去了镇政府，镇干部说，这是风头上，不能叫我去北京。他说，国家希望平平安安的。国家要办大事，就像人家做喜事，谁家做喜事希望起哄呢。电视上传火炬有人捣乱，我看着就气愤，火炬是神山的神火，抢火炬就是不敬神。哼，我当时要是在边上，我要不揍坏人一拐棍我就不是人。
流浪？以后还出不出去？这可说不准，没饭吃我肯定还要出去，地方政府不解决我的耕地问题，我肯定还要出去。痴长了七十多岁，一天不死我的一张嘴还要吃，我总不能饿死吧。人要讲理，稻要做米，国家办大事，我决不给他添乱，你放心吧，暂时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头。
2008-7-23十字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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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2 22:23: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