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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山采茶人
大平
春日下午，友人来访，作消磨时间计，我们去逛虞山。海拔两百来米，号称“国家森林公园”，虞山的剑门绿茶享誉周边。
盘山公路，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山顶。半山腰一座停车场，空空荡荡的，一座小木棚，一老头坐椅子守着它，脚边立块小黑板，写着：停车五元，带卖茶叶。“带”是个别字，我和友人相视莞尔。
山上绿树成荫，高大的灌木，阳光从叶隙筛下，亮亮地晃眼。山路弯弯，脚不时被野藤绊住。我们来到一处屋宇，古色古香的门楼，黑匾上刻着“摩崖茶社”。森然的大门，青石门槛光光滑滑。院子里人声嗡嗡，以为是走进了蜂巢。一个个石桌，在树丛里排开，每桌不少于三四人，悠闲自得围坐，每人面前一杯清茶，亮亮的玻璃杯，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调皮地沉浮。男士多休闲装扮，优雅的老板派头，打牌的，聊股票谈生意的。女子穿着清凉时尚，有冲手机蜜笑的，打出一张牌，指甲涂了彩，雪白的玉指。院里的空处，停满了小汽车，宝马卡迪拉克们，挤挤挨挨在一起，如开碰头会。茶社的院子盛不下，车屁股抵屁股，有的干脆挨着石凳。石凳旁有狗，名贵的外国狗，毛皮华贵，脖上铃铛悦耳。
我们想坐下吃杯茶，因问了一下，茶水竟贵得扯筋。“剑门八十元一杯。龙井、毛尖一百五。”服务员介绍着，系小蓝花围裙，打扮得像阿庆嫂。我们尴尬地往外退。两杯茶一百六，倒不如请友人吃顿晚饭了，我心里盘算着。服务员在身后说：谷雨前的新茶，又不贵，还可以免费停车嘛。
出茶社下石阶，我和友人来到一座茶园。结结实实的铁丝网，足有两米多高，戴头巾的采茶妇在茶园里，像网中的鱼儿。个个胸前斜吊个小褡裢，伛着腰身采茶。紧挨铁丝网的一位，头发乱篷篷的，廉价的化纤衣裳，穿一双黄胶鞋，黄泥粘得像靴子。她始终倾着头，眼盯着茶棵，拇指食指中指，捏成鸟喙状，在茶棵上飞快地啄，不时摘满一小把，装进褡裢里。我们向她打招呼：你好。她只把腰直一下，摇摇头没答话，手指在茶树上跳，像一只鸟儿，嫩绿的茶头，拈一粒少一粒。
“别惹人家歇手讲话呢。”另一位采茶妇冲我们摆手。她自己倒歇下手来，猫腰从茶棵下拎起一只大塑料杯，仰脖咕咚咕咚喝水。日头紧得很，我和友人热得把衣裳拎在手里。她补足了水，拿手抹一下嘴巴，却抹出一片绿黑，唇上仿佛刚长了胡子，我们乐，她也自嘲着乐。网里网外交谈起来。采茶妇来自苏北，给茶场摘茶，按份量计酬。谷雨早过，已是三头四头了，茶越来越难摘。偏老天又捣蛋，她抱怨说，忽雨忽晴的，下雨不能采，已吃几天老本了，今个儿放晴在日头缝里抢……
我们问她怎只喝白开水，厨子落口福，自己做点茶喝喝呀。采茶妇叹气道，唉，我们哪是喝茶的命啊，坐茶社里翘手架脚的，人家才是喝茶的命呢。离铁丝网近的那位抬头揩汗，拿袖子擦着额说，你没见这箍犯人般的铁丝网嘛。她的手仍在茶树上跳，哼，就算鸟雀啄一口，老板都恨不能要它吐出来。前者说：哟，下班之前，连褡裢都得抖给保安看呢。
我和友人唏嘘着，在山路上走。友人不时眼睛一亮，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是野茶，零星的，一棵一棵的，长在石缝里，生在路旮旯边。铁丝网箍住的茶园，春色关不住，野茶像不堪禁锢的孩子。友人掐下一粒，嫩黄的绿色，像一种雀舌，放嘴里嚼嚼，香，友人说野茶就是香。如今茶场种的茶多是化肥兴的，像洋鸡生的蛋，没味道没营养。正说着见走来三个女的，她们结伴而行，大路不走走小路，好路不走走刺窠。是采野茶的。各拎着个手袋儿，都采了小半袋了。
走近，友人和她们打招呼，想看野茶的成色，倒也大方，她们抓一小把让瞧。友人把茶叶送我鼻子边，还没挨着，便觉一股怡人青香，直往肺里钻。真香。茶叶可卖呀。友人问她们。两个年龄大些的纷纷摇头。她们在服装厂打工，今天停电得空出来逛山，说“是采着玩儿的，采回去自己喝。”她们关心地问：就算买回去，你可会做（茶）哉？友人称是行家里手，给电饭煲加热了，他说，将青茶芽儿往里一倒，使小火焙，边揉边炒，不费什么事的。听这样说，她们把另一位拉到跟前，对我们说：买她的吧，她的茶肯卖呢。她是一位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矮矮胖胖的，黑黑的脸儿，始终害羞地低着头。
她们介绍说，小姑娘是她们的工友，出来打工因个头矮，屡被厂方辞退。于是就每天上山采茶，喏，你看看她这一双手。她们要拉她的手给我们看，小姑娘挣扎着。那双手肿得厚厚的，像块粑粑，几个指节包着布。是刺棵子拉破的，她们说野茶多在旮旯里，常伴刺棵而生。手心手背都裂出了口子，人们喝的茶有多绿，她这手就有多绿。喝茶人的手雪白，采茶人的手碧绿。小半袋青茶芽，友人付给一百元。小姑娘推让着不肯收这么多。她们却劝她：遇着好心人，你就收下吧！
下山前，我们在停车场里讨水喝，小木棚里的老头递来一只旧军用水壶，喝一口沁人心脾的香，友人惊叫道，是野茶呢。又遇那位小姑娘。一问才知，看车老头是她的父亲。小姑娘摘的茶，老头放小棚门口“带卖”。太阳快要下去了，山上昏昏黄黄的，像泼了一杯隔夜茶。不时有小车从摩崖茶社里开出来，呜地一声冲过去，欢蹦乱跳地跑，屁股后面冒青烟。空荡荡的停车场。老头和小姑娘，站着发呆。
老头摸出一把锁，关上小木棚的门，嘴里念叨：老板们，喝得起几百块的茶，咋就吝啬一点停车费呢……
2008-4-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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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2 11:24: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