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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渔的人儿不吃鱼
大平
一,老俩口
夕阳西斜,望鱼河上一条小木船,像飘飘的一只瓢。老头坐船头,奶奶坐船尾,打渔的老俩口,几十年如一日,如一对老鱼鹰。
两岸的烟囱吐白烟,河中的货船冒黑烟,很多的管子对着河,哗啦啦地放水,像小便似的。河水有时像浓墨,有时像淡墨,吃了油污的水草显得肥胖。小木船有了新武器,电打渔很轻松。电线缠在小捞筢上,老头拿它河水里搅,电咝咝地唱歌,时不时冒火花,轻微地爆炸。奶奶拿带兜的网儿,舀水似地舀鱼。鱼儿遇见小捞筢,像蚊子撞上蛛网,欢乐地扑腾,然后,乖乖地亮起白肚皮。鱼儿被舀进舱,鼓凸着眼珠,未死。小不点鱼令奶奶很讨厌,指甲花大小跟着瞎起混,看着它死有点心疼,可称又不搭秤,吃不够塞牙缝。顾客不买,只好乱扔。
老俩口卖鱼,在路边菜场打游击。塑料大盆里放上自来水,自来水清漍漍的,鱼儿开始游动。顾客问:这鱼可干净呀?奶奶答:干净罗,家里池塘里养的,又干净又环保。别又是望鱼河里的呀。望鱼河,望鱼河,望鱼河里污水多。顾客说她上过当,河鱼煮熟了一锅柴油味,又腥又臭。奶奶说:是鱼塘里养的,不信您看看鱼腮,保证没有油污。说着,奶奶亮开了鱼腮。顾客买了鱼走了。电上来的河鱼,奶奶用洗涤剂水泡两遍,放到清水里养一夜,双鲤盆中游,安能辨我是污鱼。
奶奶卖完了鱼,老头让她明天换个地儿,怕人找后帐,不得不打冷枪。
天下的鱼鹰爱吃鱼。小鱼就酒,鲜得哪里有。不知从何时起,这河鱼一吃下就泛胃,老头呕吐不止,拿酒都压不住;人弃的鱼鲜,猫儿起先抢得跳,后来它也不吃了,伸小鼻子闻闻,拿爪子挑剔地踢踢,喵喵地抗议,摇摇头走开。一盆又一盆弃鱼,被倒进了泔水桶,乡下人接了拿回家喂猪。
老头好几杯小酒,没有了佐酒的鱼,端起酒杯便唉声叹气。奶奶做青椒肉丝啊,冬瓜蹄膀啦,碗碗不离肉,他也习惯了,可是免不了想鱼吃。当年仍是这条小木船,晨风里,夕阳下,老俩口使一张小夹夹网,鱼打千千网,网网都有鱼,鱼儿活蹦乱跳,烧出来的鱼汤白得像牛奶,那个鲜香啊,简直引出洞中仙。老头吞了一口口水,又吞了一口口水。奶奶说:死老头子,俺给你做鱼香肉丝吧。
老俩口戒鱼,在青菜和瘦肉中怀旧。
二,女儿和女儿
女儿回娘家,带着六岁的女儿,带着米啊菜啊什么的,女儿住在乡下,每次回娘家都不空手。娘见女儿亲,两只眼睛笑得没缝,奶奶出门迎接,说:家来就家来了,回回都带那么多东西干嘛呢。女儿说:哪有什么,自家地里种的一点儿菜,特为不打农药的,让您吃着不闹病。女儿的女儿扑到老头的怀抱里,甜甜地叫着外公,老头将外孙女抱起来,喜得合不拢嘴。
一行人进屋,女儿问:我哥怎么还没家来呀,说好了聚一聚的吗?奶奶说:他呀,一天到晚地忙,人家是大厂长嘛。奶奶说他一会儿准到。老俩口的儿子原先是个杀猪匠,不知从哪里学的技术,打前年办起了一家肉松厂,销路好得“厂门口的狗都咬瘦了”。奶奶到灶间准备做饭,女儿过来将袋子打开,让吃她带来的菜。她带来的是黄瓜、芹菜,还有茄子,这些蔬菜瘦精精的,还带着露水珠儿。奶奶说:这菜……女儿说:妈,别看品相一般,但它们是干净的。菜场里的菜啊大多打了农药的。奶奶问女儿家的菜打不打农药。女儿说这年头与虫共舞,各种各样的虫子,争着抢着飞来吃菜,哪能不打药?打了一遍又一遍呢。不过嘛,她说,留一块地不打药,种的菜自家吃,这叫近月楼台先得月嘛。现在乡下的农民都这样。他们城里人喜欢吃晚稻,我们乡下人只吃早稻。奶奶说,还是晚稻米好吃。女儿说,妈,您是不晓得啊,一担晚稻上粮仓,三担药水上粮仓。早稻虫子稀,不用打农药,所以乡下人全吃早稻。
女儿教奶奶一个诀窍。买菜时注意,菜叶上有些些虫眼的、有活的小虫子爬的,是没打过农药的。否则靠不住。越是品相好的越靠不住。
老头给养的河鱼换水,外孙女在一旁耍,她说:外公我想吃鱼嘛。老头说:这鱼不是给你吃的,这鱼不能给你吃。外孙女的眼睛又大又亮,问:为什么呀?老头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能给你吃。外孙女向妈妈告状。妈妈说:外公说不能吃,那就一定不能吃。这小妮儿不依,便哭了起来。非要吃鱼。奶奶对外孙女说:乖孙女要吃鱼是吗,好的好的,外婆去给你买就是了。乖,不哭,啊。奶奶要去菜场买鱼,女儿问:妈,你们打的鱼仍然不能吃吗?奶奶叹息,望鱼河,望鱼河,望鱼河里污水多。奶奶悄声告诉女儿:鱼臭得猫都不尝啦!女儿看了一眼盆里的鱼,轻轻地啊了一下。
三,儿子和孙子
不一会儿,一辆小轿车停到了门口,小轿车叫得叭叭响,有鸣锣驾到的意思。老俩口的儿子家来了,开工厂发了财,他又是车子又是洋房。她迎向车子拉车门,对那肉肉的脑袋说:哥呀,发了财架子大了是不是,你怎么才来呀!哥哥从副驾上抱出儿子,对他说:叫姑姑呀。她抚着小侄儿的脑袋,夸长得真可爱,像头小胖猪儿。他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大网兜,递给老头:爸,这是给您带的猪肉。老头说:每回都带肉干嘛,菜场有得卖呢。儿子说:爸,跟你说过几次了,外面的猪肉少买。老头一脸狐疑地望着儿子。儿子欲言又止,转而对她说:妹你知不知道,近二年猪们不晓得吃了什么毒东西,动不动就死。市面上冷不丁就有毒猪肉。
另外,即使那些红鲜鲜好看的瘦肉,其实也不能吃,很多都是瘦肉精作的怪。她点头附和着哥哥,对老头说,爸,哥是猪肉的行家,您要听他的。老头嘬嘬嘴:唉,鱼不能吃,肉也不能吃,往后,叫咱们吃什么呢……
两个孩子在外面玩耍,他们俩说着话。女孩对男孩说:你叫我姐姐,我给你买好吃的。男孩说:你叫我哥哥,我给你买好吃的。女孩说:我是你姐姐。男孩说:我是你哥哥。他们俩聊着天,牵手去了镇上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俩人一手一块面包,那面包夹了奶油和肉松,吃得只剩一半了,惹得小嘴巴上仿佛长了黄胡须。他看见了面包,又看见了黄胡须,细丝状的肉松像陈年的黄烟,像今天人们染的黄头发。他看见了黄胡须,就看见了色素和添加剂,一袋又一袋,他亲自让员工躲在小黑屋里添加的。
他的眼睛被烧得亮起来,就不由分说地夺下面包,他发怒的脸像个凶神恶煞。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地哭。她出来安抚着孩子,问哥为什么这样凶。他将她拉到角落里,以手掩耳告诉她:这东西有毒!他的厂子生产肉松,肉松的原材料是猪肉,竞争激烈,同行之间打价格战,都在原材料上打主意。现在,他们制造肉松几乎不用新鲜猪肉了,专门收购病猪死猪。近二年猪们不知吃了什么毒东西,一头接一头地死,令肉松厂大丰收。有些母猪在分娩中死去,农户抬进肉松厂时,母猪的下身还夹着小死猪,拖出来那黑黑的一截,像多出来的一条腿子。哥,你别说了!她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哆嗦。他说,妹你看看,孩子小嘴上长的黄胡子,就是肉松。她给孩子揩嘴,拿纸巾擦了又擦。她的脸变了色,有点想吐。
两个孩子泪痕挂在脸上,他们噘着被擦红的小嘴儿,老头过来哄,说乖宝宝不哭,爷爷带你们上街玩。儿子递过一张钱,对老头说:爸,你带他们去超市吧,给他们买点酸奶或者奶粉。他对她说:妹,这年头也只有牛奶让人放心些,毕竟来自北方大草原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乳制品总让人放心的。她说:是的,我每天都给女儿冲奶粉。
两个孩子抱回一堆乳制品,比赛似的喝了起来,有甜有酸的牛奶,滋润得小嘴儿笑。
四,石头伢
半年后的一天,他抱着儿子来到医院,儿子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尿不下来,小鸡鸡像是水管子被堵塞了,一滴两滴三小滴,尿不顺畅。几乎是如此同时,妹妹也来到了这家医院,她的女儿也是同样的问题,小便解不下来,妮儿的小脸憋得通红,小肚子胀得像皮鼓。两个孩子得的是一样的病,不,这一阵子好多孩子得的是一样的病,大夫说:他们的肚子里长了小石子儿。老头和奶奶来看孩子。奶奶说:爹生娘养的,怎么会成石头伢呢。老头道:满世界都是石头伢儿,咱们还活个啥啊!
半个月过去了,孩子们仍不见好,就转到了城里的大医院,这里同病相怜的小患者人满为患。成千上万的大人憋得面红耳赤,孩子已经尿不出尿来了,大人们也都仿佛得了结石症。
夕阳一寸寸地西斜,望鱼河仍在流淌,一声又一声叹息,老头坐船头,奶奶坐船尾,打渔的老俩口,如一对老鱼鹰。
岸上的烟囱吐白烟,河中货船冒黑烟,很多的管子对着河,哗啦啦地放水,像小便似的。河水有时像浓墨,有时像淡墨,吃了油污的水草显得肥胖。小木船有了新武器,电打渔很轻松。电线缠在小捞筢上,老头拿它河水里搅,电咝咝地唱歌,时不时冒火花,轻微地爆炸。奶奶拿带兜的网儿,舀水似地舀鱼。鱼儿遇见小捞筢,像蚊子撞上蛛网,欢乐地扑腾几下,乖乖地亮起白肚皮。电咝咝唱歌的时候,老头身上突然起了火花,有如电焊一样。老头似乎笑了一下,他跳到了水里,像鱼儿似的。奶奶伸头救他,眼前万点金波,就也跳进了河里。
小小的孩子孤单地站在岸边,像个惆怅的老人似的背着双手,她望见空空的小船像一只纸船,好多好多的鱼儿,一条又一条,泛起了白肚皮。她想起昨天的小伙伴,他们死去了,像泛起白肚皮的鱼儿。她轻轻地唱:
望鱼河,望鱼河,望鱼河里鱼儿死,望鱼河里眼泪多。
2008-12-12于常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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