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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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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09:3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捉人
大平


上昼儿八点来钟,武大宽从窑上下来,还没到家门口就觉得不对劲了。小义庄的狗叫得邪乎,汪汪汪,汪汪汪,箍桶一般地围着屋前屋后咬;家后的半坡上停了好几挂车子,门前小稻床上立着好些老几,戳着跟竹笋子似的。武大宽的心拧了一下,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真的来了?
大宽略略定了定神,站在门前小稻床上,啊咳啊咳地打个响声,吸引得目光手电筒一样刷过来,驮着这些眼睛珠子,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拿四十三码的大脚,研了研使劲地一踏,晶亮的痰迹写下笔直的一竖,像碎死的火萤虫。就手脱下了短袖褂子,拎着领子使劲地抖搂一下,一阵响响的风带出一道黑黑的窑烟。
大宽在轮窑场当窑匠,一天到晚使钢钎拿大撬,两只胳膊脑练得像两只小弓锤。大块头的高个子,连眼睛鼻子嘴都是大号的,来奇这样形容过:武大宽的两个鼻子眼,葬得下两冠坟。
抬头把老几们扫了一眼,武大宽向屋里走去。
屋是黑六间大瓦屋,上世纪典型的江淮农居。新世纪的小义庄大多是楼房了,惟这幢瓦屋鸡立鹤群,“世人要是没有矮子,怎能显出高子!”总是盖不起楼房,大宽这样自我解嘲。黑六间屋当中的两间做“堂心屋”(客厅),摆放着条几、四方桌和长板凳,后墙上挂着老虎年画,年画上方供祖宗牌子;见缝插针的农家,连大门两侧也不闲着,伸一根木料挂锄头家伙,头重脚轻的宽锄窄锄钉钯们倒挂着憩息;堂心屋两边的墙垛上各开两个门,四个小门洞里黑黢黢的,它们作为卧室或仓屋。由于家口多住不下,黑六间的屋角搭了间披厦子,用作柴屋厨房和牛栏。
现在,堂心屋里装得满墩墩的人,四五张长板凳坐不下,连小竹椅子都用上了,没地方落屁股的只好树样的站着……公鸡母鸡不敢在家里蹲,飞到门外惊里惊张地张望;猫呢,看家的猫呢,蹿到房梁上喵喵乱叫。就着灰蒙蒙的亮瓦光,大宽进屋朦胧地扫了一眼,幸好,准儿媳妇冰躲得不见影子,这让他感到心定。老婆秀芳从哪个壁角钻了出来,她接过大宽的月褂子,凑近了对男人说:喏,他们都是镇里来的。大宽说:噢,镇里的?大小车子好几挂,我还以为是省里的呢!说着,他也不看这帮人,挤过了几个老几,把屁股放到一张长板凳上,扭头对老婆道:小伢个娘,给我泡杯茶来。他掏出一包纸烟撂桌上,抽出了一根,拿烟屁股搁屈起的拇指甲上笃,笃了几下,这时才突然想起似的,连烟带盒地递给众位道:领导人们你们可吃,红三环的?对面的一位摆摆手,说你不要客气,我们不抽烟。
开口的这位,白白脸,稍微有点胖,三七开的小分头,头毛梳得油光水抹,大宽觉得,苍蝇落上去恐怕都会摔跤。和他并坐是镇里王干事,王在小义村蹲过点,大宽认识的,就隔着桌子点点头。秀芳手少(少,土语,意:快。)脚少的,她用一只圆盘端来六七杯茶,茶在不整齐的杯子里,冒着整齐的热气,袅袅的像请菩萨汤,一杯一杯恭敬地献上了,秀芳说:镇长和书记,你们喝茶呀,啊哈,农村里没什么好茶,杯子又不够,真是对不起呀!在秀芳看来,镇里来人那都是书记镇长,都是大干部,她客气地微笑着,手在围裙上揩了一下。收到茶的“书记镇长”,有的说谢谢,有的没说。
这时,王干事起身向大宽道:我来介绍一下噢,这位是镇里的杨镇长,新调来的,杨镇长专门负责文教和计生。大宽略欠一下身,说哦,是杨镇长。镇长略略颔了一下首。
秀芳给大宽也上了茶,因杯子不够就用吃饭的蓝边碗,大宽白了老婆一眼。
杨镇长没喝茶,他低下头吹了一下茶叶,大叶柄子茶在气流中倒退,浅浅的杯水形成一个小窝。清了清嗓子,用硬硬的声音道:你就叫武文兵是吗?这一问来得太快,来奇一个大红脸,慌得差点掉了胳肢窝里夹的公文包,一个少凑近了咬杨镇长的耳朵。来奇一直侍立在镇长和王干事身后,小鼻子小眼睛,看上去像毛手毛脚的猴子——来奇是小义村村委。
不失时机,抓住杨镇长的“错问”,武大宽道:噢,杨镇长,我不是武文兵。武文兵是我儿子,我是武文兵他大!
杨镇长在微微尴尬中,愠怒地挖了来奇一眼,稍有些恼怒道:武文兵是你儿子?我们不管儿子老子!武文兵的人呢?武文兵违反国家政策超计划生二胎,我们要拉他去结扎!


大宽和来奇算是牌友,应该说他和这位村委玩得还不错。在窑上打打牌呀,喊来家里喝喝酒啊,嘻嘻哈哈还称兄道弟。整个小义村十七八个自然庄,张来奇是小义庄的邻庄的,起先在村小学当代课教师,因和一位支教女老师搞婚外恋,被小学踢了出来。之后他承包村部绞米场,得以把布满糠灰的干瘦身条儿,有事没事出入小义村村部,并混上个屁屁村委。他这村委是牌朋赌友“托”上去的,选举的关键时刻大宽也出过力,将村庄头面人物请到镇上饭店里,来奇才搭上了村干部末班拖拉机。
眼下的小义村群龙无首,因上面号召小村并大村,“看守内阁”时期,来奇村委积极得像一条春天的泥鳅。
文兵带着冰家来了,还牵个小男伢,是他和冰在打工地生的伢。文兵原先在家里有个老婆,婚后养了个小姐伢,文兵和父母都不喜欢小姐伢,一气之下跑出去打工,一去三年不回。高高的个头,一张国字脸,见人三分笑,武文兵堪称个风流小生,不久听说在外头有了人,家里老婆赶去了,把他和冰堵在同居现场。老婆大闹一场提出离婚,文兵却死活不应。冰是个城里姑娘,文兵对她吃不准,在一起玩玩差不多,她能死心塌地地跟自己吗?久拖未决,文兵人不归家,连个电话也不打,媳妇成天在家哭哭啼啼,大宽急不过,一怒之下追到了文兵的暂住地,一个耳巴子甩下去,把风流儿子甩得目瞪口呆。
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文兵老婆上诉离婚,大宽也同意媳妇这么做。拖了半年之久,在文兵缺席的情况下,法院判决离婚。姐伢归文兵抚养。文兵抚养个屁呀,他把伢儿撂给父母身边,兀自在外头不归家。
浪子回头,文兵一家三口家来了,把秀芳喜得眼睛没了缝,抱着准媳妇和孙子伢,亲都亲不够。为么说是准媳妇呢?还没扯结婚证呢!大宽多了个心眼,不敢让他们抛头露面。大宽晓得的,计划生育抓得紧,村前屋后标语写着:一伢上环,二伢结扎,三伢四伢连根拔。本庄一个超生户,真的被连根拔了,房子被扒掉了,瓦屋椽子揭得一片一片;有几个临月临时大肚子“推车妇”,分别被镇里计生小分队捉住了,要当场拉到医院做手术,结果交了大笔押金才得以逃脱。
大宽坐不住了,趁夜跑到来奇家,破天荒地拎去两瓶酒。来奇笑着说:大宽这是做么事呀,你也学着贿赂村干部了?大宽笑道:老年兄之间喝个瓶把酒,跟村干部打什么夹!一番哈哈,大宽试探问结婚证好不好办。来奇说:结婚证怎么不好办?只要有合法手续,到镇里就能办。大宽想了想说:要是女方那头没带手续来,也没什么证明,不晓得能不能办?来奇就不作声了,心猜他这是替谁“投石”呢。就问大宽,大宽却又往后缩了,说:随便问问啰。
连着几天,张来奇往小义庄晃悠,大宽家没任何异样。撞见了武文兵,文兵递根烟给来奇,脸红得有些异样。这伢打小就这样,见人喜脸爱羞的。来奇探他:都讲你在外头发财带老婆家来了,老婆呢?文兵抓抓头说:村长别听人家说瞎话,哪块有什么老婆呀?文兵和娘秀芳一样,见官都叫长。几天后一个晚上,初三初四毛毛月,乡村大地一片朦胧,来奇像壁虎一号的,贴到了大宽家的草堆头梗,通过吃壁脚发现:武文兵确实带个女人家来了,还带着个小伢。嗬,这头货本有一个伢了,现在又养一个,这不是明显超生吗。办证?武大宽想给儿子办结婚证?那么说,他们还是露水夫妻?奶奶的牝,这就更不合法了!来奇嘿嘿地奸笑着,觉得升官发财机会到了。
计生工作一直是大程镇的老大难,每一任镇委都为此麻头皮。大程地理位置偏僻,乡镇工业几乎为零,改革开放之后,荣幸成为劳工输出大镇。劳工镇有个怪现象,见不到妇女戴肚子,却总是见到老年人带小嫩伢。好像伢儿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冒出来的。伢当然是打工夫妇在外头生养的了。你在家里张贴标语,人家在外头照生不误。奶奶脚板心,肠子痒抓不到。人口指标一破再破,县里已经多次点名了,于是镇里痛下狠手,把干部奖惩和计生工作挂钩。举报计划生育一旦查实,不仅奖金,而且奖位子。汪村一位普通村民,因计生工作举报有功,镇里提名当了副村长。
大程镇领导班子抓计生,抓出个窍门:“计生工作,一抓就灵,逮住‘罪犯’,交钱放人。”超生的小俩口偷偷摸摸家来了,一个“奇袭”把“游击队”当场捉住,发一声断喝:快快交押金,否则立即手术。“手术”二字乡下人听来可不生,正如老武三爹所说:手竖手竖,手一竖起来,那还不是开刀问斩啊!要钱还是要命,自己选去吧。
来奇跑到镇里举报武文兵,兵贵神速,几乎没作什么调查,镇委当即决定:由镇委几套班子加上小义村看守两委,组成计生小分队,由新上任的杨镇长亲自带队,火速出击。


新官上任三把火,杨镇长威严地逼视着:武大宽,你把武文兵给交出来!
武大宽毫不示弱:请镇长说话分分清,什么叫“把武文兵交出来”?武文兵可是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捉拿他归案?
杨镇长:武大宽!武文兵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条例,超生二胎,我们有权敦促他立即到镇医院接受手术!
武大宽闷头抽烟,思谋了好一会子,抬头道:请问杨镇长,有么凭据讲武文兵超生了二胎?是哪个站着看见的,还是坐着看见的?超生的伢儿在哪?是这么高的还是这么高的?是扎辫子的还是剃着光头?
来奇及时插言:武大宽,这个你就不要讲了,是不是生了二胎你心里清楚,我们当然拿得出证据,在事实面前狡辩就没意思了……
王干事:群众的眼睛雪亮,我们是经过调查的,我们当然有证据!
来奇再紧一板:你想想吧,镇里小分队么事不上旁人家,单单来找你武大宽……
武大宽瞪着张来奇,甚至想跳起来给他一脚。这个汉奸!吃家里饭,上旁人蹲缸——,吃里扒外的汉奸!祠堂里掉伞,不与外人相干,镇里捉人,不是汉奸捣的鬼,哪会有这么快!大宽心里早已骂开了,嘴上也来了火:张来奇你算个么屌啊!屌毛卵子筋,你不犯着头伸得跟大椒一号的!
来奇也着了火:武大宽你开口吐屎啊!奶奶个牝,老子是小义村干部,当然有权抓计划生育了!
武大宽:张来奇你是干部,你是干部的屌……
他二人骂开了,镇领导出面制止。
堂心屋里,正面交火;小披厦的锅厢屋里,秀芳把门关得紧通通的,拿眼睛扒门缝里向外观察。锅厢屋门正对着小稻床,门缝里的看人窄窄扁扁的,一个个全像电影里的坏蛋,跑到乡下来捉人,简直就是坏蛋吗,秀芳想。好在坏蛋们比较乖,他们在小稻床上或蹲或站着,并不刻意监视什么。秀芳跑到锅门口,一把揭去缸盖上虚虚的柴禾,变戏法一般从里面变出个媳妇子来。大缸原是用来装猪糠的,这个季节半空着,搞得媳妇子一身的粉糠。秀芳帮媳妇子拍打糠灰,心疼说:看骇着了吧,把我伢骇着了吧。可不骇着了?冰媳妇早已吓得筛糠了,一头一脸的虚汗,身体抖着,娇嫩的嘴唇像乌桑果儿,两只小手真的成了一块冰。薄薄的冰,娇嫩的冰,哪里见过这种捉拿的阵势啊,一干人等直奔自己而来,她不晓得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位冰媳妇来自遥远的户市,生得小小巧巧细皮嫩肉的,样子的有点像一颗刚出土的小白萝卜。她虽然年龄不大,但和武文兵的爱情史可谓不短,早在武文兵第一年赴外打工,俩人就在打工地恋上了。文兵说冰我喜欢你。冰说文兵你喜欢我什么。我喜欢你的白萝卜。白萝卜?是啊,你胸口两颗雪甜的小萝卜。
俩人在外头吃白萝卜,于是,把文兵的家里老婆吃成了萝卜渣子。
秀芳把厨房后门推开一道缝,门轴吱呀一声,我的娘哎,这死门像牛叫。秀芳拍拍胸口,溜到外头瞭望了一番,跳回到厨房里,对媳妇子说:快跑,往后头的山头上跑!她塞给媳妇子一只布包,里面包着一点干粮。冰瑟瑟地,向外探个头儿,蜂蛰一样地缩回来,两条细腿儿像抖虱子;鲜笋样的脚丫儿,好看的白色高跟鞋,小指粗细的鞋跟儿,有鞋的地方鞋在颤,没鞋的地方人在颤……唉,这怕见天日的小嫩萝卜,可也不能怪她,人生地不熟,伢来此地毕竟才几天呀,秀芳想。
冰吓得都要化成水了,无奈,秀芳只得亲自出马。只见她利索地裹紧包袱,敏捷地蹿到门外,一回头蹲下来,拎起媳妇子的鞋,拉住了媳妇子的手。二人向着家后的山头逃去。


晒稻场此地人称为稻床,金黄的稻谷晒上了稻场,可不就像初生的伢儿放进了摇篮吗?农人对五谷伢儿一样爱惜。夏初时节,早稻才在田畈里谦虚地勾头,小稻床已磙得平平整整,镇计生小分队人马“摊”在小稻床上,仿佛暂时充当了稻子。此刻蔫头耷脑的“稻子”显得很无聊。他们来自镇里各部门:水利口的,企业口的,财政口的……国家实行粮农补贴,农民不用上缴税赋了,乡镇干部再不用下乡唱“红脸关公催粮忙”了,然而还有计生工作,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国策重于一切,因此一声令下,各位放下手头工作,摇身一变成了“计生小分队”。
秀芳拉着媳妇子跑,怎样也跑不快,她在前头杀铁跑,后头拽着个玻璃人儿哭哼哼。冰的脚心像菜心一样白嫩,被土块硌得跳,一跳又一跳,跳来跳去还是土,她痛得哭。二人才跑出不远,那成想草窠里杀出个村妇联主任,千娥奉命在此恭候多时了。千娥是张来奇的二嫂,另外她还是村支委大鬼同志秘书。大鬼垂垂六十有五之龄,河里无鱼虾也贵,小义村找不出更有威望的老党员,那就只好继续用他。无奈老同志稻萝大字不识五斗,签署大名徐红旗三字一笔一划,没十来分钟“划”不完全。大鬼提名千娥当妇联主任,千娥因此也成了老支委私人秘书。
千娥迎头挡住了秀芳,尖着一副黄梅嗓子:站住,站住呀!看你还往哪块跑!这是《渡江侦察记》里的口气,后一句应该是“再跑我就开枪啦!”秀芳听见喊声,一时煞不住脚,心说不好,寻死遇到卖雁镰刀了。见是千娥,秀芳站住了,连忙递上一付笑脸:我还以为是哪一个塞。哟,是千娥干娘呀!舌条打个滚,叫人不赊本。八辈子不连宗,秀芳的嘴该甜就甜。千娥把脸拉得像欠条,道:干娘同志呀!我们老支委真是高,他算到有人要走后门逃跑!秀芳嘻嘻不自然地笑,觉得自己是真的逃了跑。又作揖着说:伢他干娘呀,求求你了,请你们放我们一马!千娥嘴儿一豁:不行,亲戚归亲戚,桥归桥路归路,公事公办的时候,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二人交涉着,秀芳卖卖眼睛想夺路而走。千娥伸长了两只胳膊,拦鸡赶鸭似的张“笼子”。秀芳往东边跑,她往东边拦。秀芳往西边跑,她往西边拦。秀芳停下来,又陪上灿烂笑脸,说:嗟,千娥干娘呀,可是这么认真塞?乡里乡亲的,三线留一线,还有一线好见面,我们哪心里没数啊!说着暗暗一使劲,秀芳一把薅住千娥的手,说时慢那时快,揣了媳妇子一脚,嚷:跑,还不快跑!
千娥也是个泼辣货,被秀芳缠住了,便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刹时间,我的个乖乖儿呀,跟蝗虫一号的,集结在小稻床上的小分队,呼啦一声潮一样地“铺”来,养兵千日,用小分队一时,正愁着无用武之地呢。几个女人先上,老支委大鬼也不甘示弱,跑上去奓开膀子堵住了冰。他一手拿茶杯,一手公文包,茶水牛尿一样地洒,大喘着气道:伢儿莫走,伢儿,莫要走!
“穷山恶水,沷妇刁民”。贫困地区工作难做,干部们时常这样抱怨。但在小义村,老支委当权时,无论怎样的“难剃头”,总能让其伏伏贴贴。虽然那是过去式了。有一回本村一位三胎孕妇被捉住了,村干部“押解”着上了镇医院手术台。其时护士已为孕妇除了衣,大夫正在准备刀具,不想那“沷”妇跳下就跑,边跑边脱掉所有的衣服,连哭带喊上演一场裸奔。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哪个好意思追撵一个赤条条的孕妇?但是大鬼往出一站,关键时刻冲了上去……现在,大鬼“冲”不动了,自恃年高,见年轻人总叫伢儿。
小分队一轰而上,秀芳和媳妇子被当场“拿下”。
扭着推着搡着到了堂心屋,镇长站了起来,武大宽也站了起来。屋里屋外挤满了人,看热闹的多是小孩和老人,毛儿长全的都外出打工去了,小义庄里只剩下老弱病残人马。镇长斥责大鬼他们:放下,放下!千娥和几个女人于是都放了手。鞋在秀芳手里拎着,冰打着小赤脚,小胳膊脑被揪得通红,身上的衣裳被拽绉了,那件白白的开口衫儿,本来就很超短,此刻吊了上去,露出了白白一截小蛮腰。另外,她的两只乳房,两颗白圆的小萝卜,在折起的衣扣里,若隐若现。冰的眼睛水下来了,她伏在秀芳的肩头,嘤嘤地哭泣。
武大宽的脸由黑变红,越来越红,就像在烧一块煤炭,纸烟在嘴唇上架上住,哆嗦得像缝纫机机头。发抖,他在发抖。他把一碗茶水一口咕咚下去,返身飞跑到门拐厢,锄头家伙摇得当当响……他驮来一把大钉钯,那五根齿钉钯闪着寒光,蛮头格脑的,看上去比猪八戒的钉钯还要厉害。高高地举到空中,大宽嘴里喊一声:闪开呀,闪开!镇领导们望着那钉钯武器,光棍不吃眼前亏,本能地向后躲……大宽驮起了农具,甩大锤子一般,甩起来就是一下,黑沉沉的钉钯脑砸在了桌角上,轰!就像放炮。茶杯水瓶跳了起来,哗哩哗啦碎碎平安,砸去了半个桌角,大钉钯脱了柄。
杨镇长惊魂未定,大声喝斥:好哇武大宽,你是不是要造反?抵抗计划生育,殴打国家公职人员,你,你该当何罪?镇长一着急带出了戏台腔。梦特娇T恤沾了不少茶水,裤子上也是,裤子是浅米色料子,沾了水就粘在腿上,腹前一块尴尬得像一摊尿。用手牵牵,又用手牵牵,来奇讨好地送上手帕,要帮其揩擦,被没好气地一把夺下,镇长他亲自打扫。
武大宽撂下钉钯杆子,找来一把小锤子煞有介事敲桌子档。这地方的人家多使用四方桌,桌面下都有一道木头档子,木头档子容易脱榫。大宽一边修理着,一边答镇长的话:杨镇长您可把话说清楚了,哪个抵抗计划生育了?哪个殴打国家公务人员了?大桌子档脱了榫头,我在我自己家里,拿锄头家伙修理一下。自家修理自家的家具,人民政府难道不允许吗?
来奇早就想发作了。他把公文包一掼,右手的食指直指武大宽脑门:武大宽你别作!你狗日的胆大包天了,抗拒执法,聚众闹事,武力威胁人民干部,奶奶个牝,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嘭,张来奇一掌拍在大桌上。
武大宽不含糊来奇,也把大桌子一拍,和村委对着干:张来奇,你别拿大屌吓小寡妇,你就是扣一头的帽子也吓不倒我武大宽。抵抗执法,到底是哪个抵抗执法?你张来奇连日带夜在村部里聚众豪赌,派出所来逮了,砸碎灯泡翻窗子逃跑是不是你?大旱之年禾苗干得冒青烟,你要放小义庄的塘水给你小舅子工程队浇砖,庄人不同意你挥手就打伤了一个放牛娃,是不是你?还有……
大宽的数落还没落音,小义庄的老百姓一齐发一声喊:狗日的张来奇,老百姓的一大祸害根!
这位村委恶行累累尽人皆知,王干事情知说下去没个好,便大声制止:肃静,请大家肃静!


武文兵到家时,双方已经坐了下来,由剑拔驽张的武装对峙,转为针尖麦芒的桌面谈判。武文兵从肩上卸下一件矿泉水,一身的汗,奉着笑脸对大家笑着,掏出纸烟要敬给大家。武大宽猴了儿子一眼,他讪讪退到一边。
来奇凑近镇长耳朵的当儿,王干事已抢先介绍了:他就是武文兵。杨镇长当即把目光上下打扫,见武文兵一米七八的个头,生得直苗苗的,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一张脸白面书生的,穿着打扮像个城里人。哦了一声,镇长道,你就是武文兵啊,你过来一下。文兵听话地挨过去。武文兵,你讲实话,她,是不是你老婆?镇长指了指冰。文兵和冰对望了一眼,略略红了脸,点点头。目光摇向老子,没想到大宽正狠狠地猴他,眼睛珠子都要猴破了。文兵的脸更加红了,他向镇长点了点头,然而又摇了摇头。冰望着文兵,心一下子凉透了,冰的眼睛水下来了,晶莹的泪珠儿,挂在脸上像滚豆子,冰低头不理文兵。
杨镇长:武文兵你什么意思吗?她,到底是不是你老婆……
大宽往起一站,对儿子喝道:上趟街上到半大上昼,我看你是不想好了!文不能画符,武不能挑水,饭米粒会往你碗里爬呀!牛在牛栏里饿死了,猪圈里猪屎堆成了山。还不去给老子把牛草!还不去给老子捡猪粪去!文兵得了令,噢地一声解脱了,要往外走时,冰朝他看了一眼,瓷在原地没跟他一起走。秀芳过来拉媳妇子,为她理理乱了的刘海,说:去,你也和他一起去呀。看我伢可怜的,到现在早饭还没吃哟,又喝不惯我们塘里的水,你看看你瘦的……
小义庄的人祖祖辈辈喝塘水,塘里的水望天收,天晴得久些水就清些,否则就浑些。冰跟着文兵回到老家,怎样也喝不习惯这天水,秀芳为她打了明矾还不行,嫌塘水苦,一喝就想吐。看看这样下去不行,文兵只好买矿泉水给冰喝。大宽唠叨儿子是败家子,秀芳却心疼地护着:你总不能看着媳妇子干死吧。
文兵在前,冰期期艾艾地往门外走去。
杨镇长的示意下,千娥和大鬼跟了出去。
武大宽说:杨镇长,我看我们不用绕弯子了,究竟要怎样请您直说好不好?
杨镇长说:我们要带人走,马上带人到医院里去结扎!
您要接谁的扎呢?大宽低着声音道,摆明摆亮地讲吧,这个冰伢子就是我们的儿媳妇,还没领结婚证的儿媳妇……
杨镇长提高嗓门:那还有什么好废话的,我们带她走就是了!
大宽说:且慢着。这个冰伢子是外地人,我可以说她是我们儿媳妇,也可以说不是。我们文兵到镇里去扯结婚证,你们说冰的手续不齐全,一没有当地户口,二不能出示有效的身份证明。所以不能登记结婚。那好了,那我现在请问,你们拿什么证明这个女伢就是文兵的老婆?既然没法证明她是文兵的老婆,那么凭什么理由拉她去结扎?!更别说什么超生了,请问超生的伢儿在哪里?是长是短是男伢是女伢?
略微顿了顿,大宽动情道,镇长领导们啊,你们家里也有三亲四戚,如果你们家来了一位外地亲戚,是您的一位外地的侄女儿,突然来一班人凭白无故要拉她去做手术,请您想一想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大宽说完了,不作声,大家都不作声。
半天,来奇凑上去,嘀嘀咕咕咬耳朵,镇长和王干事又一阵耳语。过一会子,王干事硬声先开口:武大宽,你的一通屁话其实是强词夺理!那女伢是不是你家媳妇难道查不出来吗?你把超生的孙儿孙女都藏起来了难道就可以躲避执法吗?
杨镇长:武大宽你能搞出一套一套的,咳咳,我们是小看了你了。说明你是有预谋有准备的,准备和镇里,不,准备和政策对着干的!镇长一拍桌子,如拍惊堂木:武大宽,我们奉陪到底!镇长吩咐王干事打手机,说碰上个钉子户了,让派出所立即来人……
秀芳听不得这一句,脸儿吓得像黄裱纸,身子一抖一抖的,她是见过派出所拔“钉子户”的,提警棍带手铐的来了,那就没这么好日子过了,那就没这么“文明”了……秀芳挨挨地挤过去,牵大宽的裤子,牵了一下,又牵了一下。大宽外强中干,先还唬了老婆一下,后来把头埋了下来,埋到自己的两只手上,两只手好像接不住,就真的低了下去,低到了大腿弯里,低到了尘埃里……
呜、呜、秀芳吓得哭。
几分钟长似一年,秀芳向镇领导求情,低低哀哀地求情:我们大宽是个哈人,就是一张臭嘴儿,请镇长书记大人大量放过他,求求你们了!
杨镇长和王干事互相望了一眼。


秀芳把大宽拽到仓屋里合计。插板仓门上有道道蜘蛛网,陈稻吃完了,新稻还在田畈里,青黄不接的季节仓是空的,家是空的。
必须交五千块钱押金,一分也不能少,否则看着办。这是刚才秀芳哭着求情,镇领导们经过商议,给出的仁慈答复。可是,到哪里去弄这些钱呢?大宽蹲着,秀芳站着,二人你望我,我望你,唉声叹气。
回来,秀芳脸上泪痕像长条挂面,却陪着笑脸开口:镇长书记啊,我们家拿不出那么多钱。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早稻呢还没起埂,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些钱啊。
王干事说:算了吧,红椿不栽栽苦楝,别念苦了吧,你们农民啊现在有钱……
杨镇长:我们不管你有没有钱、能不能拿得出钱!没有押金我们就带人走,两样选一样,随便你们!
来奇笑笑地当好人:秀芳啊,你可以借一借吗,我晓得你人缘很好的,去问别人家借一借吗。
秀芳说:来奇村委,你叫我们问哪个借去?庄子里有本事的飞都到外头去了,剩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残兵,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叫我问哪个去借?
武大宽深深闷着头,他最怕提钱了,财壮英雄酒壮胆,在钱面前他像个狗熊。
秀芳左一个没钱,右一个没钱,局面没有进展。王干事提出到房间里商量一下,秀芳跑去拉开卧屋门说:进去呀,镇长书记你们进去呀,邋里邋塌的,看别脏了领导的衣裳。
一张老式的花床,油漆斑驳得像锅巴;挂着一顶蚊帐,洗得虽然干净,补丁打得像方片糕;一张黑黑的衣橱,汉子般靠墙站着,发白的门对子写着:后步高前步,今年胜去年。卧室里摆设一览无余,杨镇长和王干事望着这些,说不出一句话来。来奇摸摸衣橱生锈的铁环,笑说:这东西像是古董。
镇领导们商量了,回到堂心屋里,来奇发布最新消息:这个季节青黄不接也是事实,考虑到你们的实际难处,镇长决定:计划生育押金先收四千元。余下的一千元待早稻上仓补齐。来奇说,这样总可以了吧!
秀芳听到四千元,仍然苦着一张脸,极力摇着头,说家里确实没什么钱,根本就没这么多钱。王干事说:照了啊,这是镇长给你们天大的面子了!
    秀芳还是求情:镇长书记啊,您看能不能再照顾我们一点,实在的,我们拿不出来这些钱的。杨镇长皱眉,他感到很厌烦:这个妇女太啰嗦了!王干事道:老实告诉你们,暂时少交一千,这还是镇长个人动了感情决定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向镇委交差呢!
    秀芳低低哀哀:镇长书记呀,就是把我的一身肉剐下来,我们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呀。做贼同人讲,讲句不怕丑的话,文兵这伢这二年在外头没搞到钱,不但没搞到钱,他冒冒失失跑到缅甸种香蕉,今年那边发了一场大洪水,把香蕉冲得一颗不剩呀。跟你们讲话不怕丑,伢们家来的路费都是问别人借的。
    王干事望着秀芳,眼里全是不相信。秀芳急了,急乞白脸道:我要是扯谎我就吃不上今年的新稻!太阳上光照着,我拿我的孙伢……我拿我的老骨头赌咒,家里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说到临了,秀芳的两只眼睛里,眼泪水一漾一漾的。秀芳擤了一下鼻子。
    大宽骂秀芳:歇着你的呢,糟话讲么东西哪,这年头改革开放各人凭本事,没搞到钱那是你伢们没本事,叹这些苦经镇长难不成还给你救济不成。好了,歇着你的呢!
    秀芳红了脸,讪讪地,歇着不作声了。
    杨镇长说:嗯,武大宽这几句话说得在理路上。我看你武大宽挺懂政策的吗?
    大宽说:领导你别给我屁吃了。我武大宽农民大老粗一个,只晓得种田烧窑,跟牛一号的。不过讲句老实话,我理解干部。我们有我们难处,你们呢一定也有你们的难处,帽子在头上扣着,上面压着呀。要不然的话,这大热天跑到乡下来受罪,拿轿子接你们也不来呀!大宽说,我讲的可是这个理儿?可是这个理儿?
    来奇的喉节凹凸了一下,咽下去一口口水,小眼睛也红了一下,动情地说:嗳,人心合人心,你武大宽到底说了句慰良心的话。
    一小口凉风从门前的小塘方向吹过来。

老二是家里养的小牯牛,武文兵牵它到塘边把水。老二是个贪嘴的家伙,一路走一路偷吃稻床边的黄豆叶子,武文兵拉它的鼻子,终于把它拽到了塘边,它倾下头去喝水,武文兵蹲着想心思,一颗一颗地,往塘里砸土块。牛虻飞来了,看上去像麻灰大苍蝇,一扑到牛身上就大口地吸血,它们躲在牛脖子下和前裆口,牛耳和牛尾无法顾及。老二感到痛,却丝毫没它办法,把肌肉一伸一缩,牛虻飞了一下,又扑了上去。就像人身上叮了一只大麻蚊子,它大快朵颐地喝血,可你的手脚被捆住了,老二要多烦躁有多烦躁。
对付牛虻的最好是水,淹死这个吸血鬼!牛绳子松了,老二趁小主人不注意,扑腾一声往水里一跳,带下去一大片浮土。小塘里的水淹过了牛身,牛虻不急不忙地飞起,找个地方歇着,等待再度饕餮牛血大餐。老二摇摇地打个冷子,舒服得把皮毛一抖一抖,只把鼻子伸出水面,座头鲸一样地喘气。
武文兵站在岸上,拿老二没法子,便端起土块砸它,土块砸到水里就碎了,小水牯优哉游哉地掉头,往小塘地对岸游去,对岸是一蓬豆禾子,老二的舌头像伸小黄蟮,一口一口卷着吃……武文兵气得要下塘,他脱下鞋袜,扔掉T恤衫,作势就要往水里跳。
小稻床东侧栽种了一片杂树,以枣子树居多,这个季节枣叶青冻冻的,叶下藏着一粒一粒青青的枣子,未熟的枣看上去像苦楝树果,散发出凉凉的苦荫荫味道。计生小分队成员,一簇一簇蹲在枣荫里,闲极了无聊便朝小塘边看着耍,牛不听武文兵的话,扑腾一声跳下水他们跟着好笑。可是这一刻武文兵要跳塘了,他们搞不清武文兵为什么要下水,于是一个个着急地站起来,喊:么事啊!做么事啊!冰赤脚站在屋角,小小的蚂蚁往脚上爬,爬得痒痒的,她提起脚丫子轻轻驱赶,又生怕踩着了,随便踩一下蚂蚁就会死,冰觉得蚂蚁可怜,和人一样的可怜。冰不满武文兵的表现,在人面前不敢承认老婆,是不是这死鬼心中没有我,冰觉得寒心,吃了冰一样的寒心。
众人叫喊声里,冰看见文兵在脱鞋子,继而又甩掉上衣……啊,文兵要跳塘。天,娘啊!冰扯嗓子没命地大叫,丁丁丁地跑过去了,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像要去救火,她扑向了武文兵。她从后面抱住的,死死地抱住,说:不要,不要嘛,文兵你不要想不开嘛!她连哭带喊。冰的喊声里,小分队的人也在叫喊。文兵在冰的拥抱下挣扎,放开,放开,叫你放开呢。文兵的意思是自己并非跳水寻死。可他越是挣扎,冰越是紧抱不放,她啊啊地叫着:不要嘛,我舍不得你吗,我们伢儿才这点点大,我舍不得你嘛!和文兵在一起几年了,冰早已学会了文兵的家乡腔。
文兵弄得哭笑不得,他想对冰好好地解释,可又觉得解释不清,突然地,他感到烦躁了,他变得恼怒起来,发疯般地吼:放开,你给我放开!叫你给你放开嘛!冰不但不放,还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文兵痛得叫:你再不放吗,你再不放吗?他举起了拳头,拳头就要落下去,可是冰的身体是那样的瘦,像一只弱不禁风的细瓷瓶,随便落到哪都会把她打碎了。文兵伤感起来。把皮锤子一放,哭了。这个小女子跟了自己受了几多苦啊,可是到如今连个结婚证也办不下,连个家也没有,却要被镇里捉拿去……
这会子,小塘岸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向这里涌。小义庄倾巢而出,全都来了,包括狗,汪汪发出抗议的哑口畜牲。堂心屋里的谈判仍未有进展,听到外面的闹哄哄的,也都一齐跑了出来。
小塘后梢是个小土坎,武文兵和冰相拥在小土坎上,看热闹的人起聚越多,大家都喊着同样的话:文兵啊,不要想不开呀,不要想不开呀。王干事也出头喊了:武文兵,你不要胡来啊!你要是胡来后果自负啊!人们的喊声提醒了文兵,尤其是镇领导的喊话,让他觉得一下子有了和对话的平台。
在户地打工,一个工头拖欠工资不付,年关近了工头玩消失,武文兵和工友们瘪着口袋饿着肚子收拾铺盖,自认倒霉吧,那家伙跑掉了,难不成去爪哇国去找,武文兵劝大家,摸摸心算了吧,大不了不回家过年。有一位工友不信这个邪,好家伙大冷的天他爬上了几十米高的吊机,战战兢兢地站在上面,拉出一张横幅:讨还血汗钱,让我们回家过年。吊机下不一会就围满了人,电视台和公安局都来了,后来市长也过来和民工对话。


武文兵转过身来,和冰紧紧地抱在一起,他和她抱得几乎成了一个人,突然他对众人大吼:别过来!你们谁都别过来啊!
杨镇长站到人群最前面,他把双手捂成喇叭状:武文兵,你要冷静!你要冷静啊!人声嘈杂,喊声被吞没了。镇长的示意下,小分队成员向武文兵方向挪动,文兵发现了,激烈地拒斥:不要过来!谁都不要过来啊!他抱着冰走向坎边。土坎上栽了一墩番瓜,瓜墩上的浮土洒了一下,浮土掉到了水里,大家啊地一声惊呼。武文兵那架势是:只要谁妄图靠近,他立刻就……
武大宽的鼻子气得比牛鼻子还大,操牝倒娘地骂:武文兵,你这个狗日的,你这个不骇屌的狗日的,投死放沷你还算个人啊!他驮起一把大挖锄,拼死老命地向武文兵冲过去,镇长让众人拉住武大宽,因打着赤膊没地方求,众人将他裤腰带扯得像皮条。武大宽大骂儿子:你要死你一个人死,别害了人家女伢子!老子一锄头脑挖死你,免得你到水里淹死!那边,武文兵似乎被骂得恼了,走向坎边的悬崖……
老二泡在温凉的塘水里,嘴巴伸在塘岸上偷吃青棵禾子,尾巴一甩一甩,别提多惬意了。当看见小主人作势要往塘里跳,许多许多的人向这边大呼小叫,老二觉得自己闯了祸,一切的一切定是因为自己不听话。是啊,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听话呢?主人家日子过得不好,可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一日餐从没亏待,尤其是女主人,几乎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她每次喂草都是挑最新鲜的,一早她牵着自己啃丰嫩的露水草,农忙时她喂给豆饼甚至盐包豆,每回从田畈里干活回来,她总要爱怜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这一阵子夜里蚊子闹得厉害,一条尾巴驱赶不过来,她就点上稻草熏蚊子,还拿稀齿筢子给抓痒……
武文兵又向悬崖进了一步,他是真要跳水了。老二惊得恨不能长出一只手,它昂起脖子一声长哞,好似在喊:小主人啊,不要,不要做孬事啊!哞了一声,又哞了一声,便朝塘这边游过来,在众人的目光里,它用前腿抓住塘坎,两条后腿奋力一蹬,它冲上了岸。也顾不得甩甩身上的水了,它跑到人群前面找到了秀芳,它低着头怯怯地走向女主人,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它把柔软的嘴巴轻轻接触秀芳,又把头角挨挨秀芳,还把一只脚拎起又放下,鼻子发出类似喷嚏的声音,就好像在说:对不起对不起,主人,请您原谅我。秀芳看着它,看着它,突然一把抱住它的脑袋,紧紧地抱着,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看着这一幕,触景生情,众人都觉得鼻子酸酸的。镇长把面转了过去。
过了不一会,谁递来一只土话筒,杨镇长对着洋铁喇叭喊:武文兵!武文兵!你不要乱来啊!你不要乱来啊!这边喊,小塘那边回应,就好像一个人喊,一个人答。
武大宽扯嗓子吼:镇长你别理他,你越理他他就越起刁捧,让他去死!
武文兵放下了冰,似乎对冰吩咐什么,也许是托付孩子吧。他把冰抱回一处安全地带,转身向悬崖跑去。众人惊得发出一声哦。这时,冰一个鹞子翻身,她缠住了文兵,不要命地抱住他的一双腿,把指甲抠进肉里去。痛,两个人一起痛。
大家不敢乱动,议论纷纷:镇里太不通人情了,简直是逼人悬梁啊。小义庄的乡邻群情激愤,老武三爹颤巍巍地站出,发出同手里拐棍一样苍老的声音:我们大家今天都在场啊,出了人命镇里要一饱承当啊,什么镇长书记,死了人拿你们去顶命!大家纷纷谴责,杨镇长觉得滔滔的口水能把自己淹死。
王干事、大鬼、来奇纷纷跑到镇长身边,干部们把镇长围成一个圈,一阵紧急磋商。不一会,洋铁喇叭里传出的话音,又一呼一答了:武文兵!武文兵!你不要做傻事!你不要做傻事!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只要能接受,我们一定接受!
此刻武文兵坐在地上,冰死死地藤缠树使他作为不得,他只好和冰紧紧地抱着,俩人抱头痛哭。“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镇长喊到第三遍时,武文兵和冰一起站起来,男女声二重唱:请镇里的小分队撤走,现在就撤走!
……
两辆面包车,外加一辆桑塔纳,屋后的半坡上,三辆车都点着了火。小分队成员都已上了车,来奇帮杨镇长拉开车门,他把瘦瘦的猴手护住门沿,生怕镇长碰了头,秀芳一步跑上来,仰脸对杨镇长说:要不,镇长书记在我家吃了中饭再走吧!来奇俯看了看秀芳,没好气道:你家里有那么大的锅吗?
镇长正要钻进车子,因问司机:看看油够不够啊!司机慌忙跑下了车。
来奇和大宽夫妇交涉着,来奇说:这回算你们搞赢了!镇里三挂车一起来的,这油钱你们得……
大宽摇头说:什么油钱不油钱,我们老百姓坐三轮完粮,镇里可给报过油钱!
来奇说:镇里三挂车一起来的,武大宽你们看着办吧!
秀芳怯怯地,瞒过大宽的眼睛,把来奇拉到了一旁,摸摸索索转过身去,捏捏地从裤口袋里捏出几张票子,递给了来奇,来奇接了要递给镇长,镇长瞪了他一眼,来奇跟他屁股后头往车上爬。镇长又突然转回头来,指点着武大宽道:今天算你们搞赢了。这事儿还没完!调查取证后,过一个月再来!
大宽皱了一下眉。
三挂车鱼贯而走,小伢们在后面追着唱:小汽车小汽车,屁股后头冒青烟。


竖日清早,出门的被啊包啊全捆扎好了。冰抱着伢儿,——伢儿前几天一直藏在亲戚家——文兵提着行李。秀芳对拉着冰的手,说:我们做上人的无能,叫伢你受苦了啊。出去了,好好地跟着我们文兵过日子噢,我们文兵他喜欢你,他的心眼儿不坏呢。
冰说:妈,我晓得了。又拿伢儿的小手,让轻轻抚摸奶奶的脸颊,冰说:妈,下回家来我不用喝矿泉水了,塘里水也能喝得惯了,虽然苦一点,可再苦它也是水啊……说着,冰亮亮的眸子里,眼晴水一汪一汪。
引得秀芳也流泪了,秀芳对文兵说:伢,你放好生生地呢,出去放乖乖地和冰过日子呢。人家冰伢儿跟着你受了恁多的苦,不好好地待人家,你心里可过意啊。听娘的话,啊,放乖乖的,搞点钱家来,也盖个小楼房,啊!
文兵的嗓子哽咽着,说:娘,我晓得了。
武大宽蹲在那里,闷着头吃烟,自始至终没作一句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在心里思谋着,该找铁匠修修钉耙了,另外,还得找块树料补补大桌角。
2008-8-2一稿于常熟

(注:上昼儿: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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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13: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和安宜生的小说并称234双绝,好!!!
他人笑我太痴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桃花仙人敢笑我,偷他桃花换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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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13:29:0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啊,坐下得慢慢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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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13:30:37 | 显示全部楼层
2008-8-2一稿于常熟-----------请问楼主身在常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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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天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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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14:01: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哦,空了慢慢看
不敢冒昧打探你的消息,却又极愿听到关于你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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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14:30: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气全看完了,太生动了。
新中源陶瓷诚心欢迎您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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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1 14: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素心:一点破字,承您抬举,绝何以当,双节棍还差很多。
COCO:窝于虞城,毋悦此地,身在曹营,心游桑梓。
梦洁:想看就想,不想就罢。看看也可,不看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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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15:43:37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生写的篇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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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18:5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很感动,我一口气看完的,就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我怎么就写不出来呢?楼主好才华
我们说好不放开彼此牵着的手。可现实说有爱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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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20:32:3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平的文章很有桐城之文风,不,应是枞阳人之特别的地道.这也是财富,是我们枞阳当今与后人一笔可贵的财富.
許你人間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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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21:03:40 | 显示全部楼层
型似小说,意象杂文,揭露了很多阴暗面,字里行间给了人们很多的深思和联想。好文!
大英雄能本色  真才子必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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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22:5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美文,在下欣赏了,只是我等所书,皆为暴露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凡“官办”刊物是不屑关顾的,这也是“鲁迅第二”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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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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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2 05:5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2楼coco于2008-12-11 06:29发表的  :
好长啊,坐下得慢慢看啊
远隔万水千山,但我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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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朗月,宁静高远.&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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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2 12:43:1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平君,干脆取名伍大富好了!
不以小节损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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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2 18:40:30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1楼安宜生于2008-12-11 22:52发表的  :
楼主美文,在下欣赏了,只是我等所书,皆为暴露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凡“官办”刊物是不屑关顾的,这也是“鲁迅第二”的悲哀!
安先生说的不无道理!我也领教过。大平君曾经帮我写过很多好文字,但因总论部分涉及阴暗面,至今还不知摆在主管部门的哪位大人的案头。我都懒得问了。
①网中闲逛寻雅士,论坛翱游洗自心。
②本人原创文章,非经本人同意,请勿转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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