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的投诉

枞阳大平

            农妇的投诉
大平
半大上昼儿，寂静的村庄时闻鸡鸣狗吠，烟囱开始冒烟的时候，村干伙食点来了一位妇人，四十来岁上下，瘦长如一棵梅天的病笋；她的脸色黄中带黑，左眼淤青，右颧红肿，嘴唇破了口子，隐隐的血痂像一枚哈了气的私章。妇人声称自己被人打伤了，向村干部投诉。
（见她进门，村主任拎拎裤子借故上厕所去了，几个村委和会计瞥她一眼，顾自埋头写材料。）
无人搭理，妇人无聊地站了七八分钟，后自找一张小矮凳子坐下，轻轻叹了几口气，捋捋稍有些散乱的头毛，摸摸红肿着的脸，咳哼，清清嗓子，妇人道：领导们呐……

一

大大前天的傍晚，快要烧晚饭锅时分，我们前头方家——方大富家的一个小豚，在我门口小稻床上孵着，小豚蔫头耷脑的，看样子就像是害了病。方家看了四五个小豚，个个毛衣儿黄埃埃的，都才这么点点大（拿手比划着），跟七月半的粑似的，豚儿们摇摇摆摆的，天天过小桥过来，在我门口闹脚，跟我家鸡鸭在一块儿，哥哥姐姐地和大班。有时候争食吃，冠冕堂皇地，就像吃自家的食。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畜牲，方家的鸡鸭都晓得拉强霸道。唉，你跟它们计较么东西喽，小扁毛畜牲们！庄户人家哪个不养鸡鸭畜牲？头顶一块天脚踩一块地，哪家的不到哪家去？你又不可能打个大罩罩着……
大大前天是个憨憨天，日头做了亏心事似的没脸见人。学里伢驮书包唱唱地放学了，那时候方大富的老婆刚刚歇了牌。方大富的老婆——小吴英这个奶奶们，嘦田里地里闲了，一没屌事天天下昼儿打牌。唉，人家不打牌做么事呢？男人搞钱跟掏粑一号的，楼房一做好几栋，伢们又人长树大了，闲逼快活得打小锣，你讲她不打麻将做么事啊！小吴英打完麻将出来尿尿，方家的厕所修在小桥头梗，小吴英尿尿就像倒洗脚水，坐在我家锅屋里都能听见。方家把茅屎缸搭在我家大门斜对过，欺人欺上了脸，也只有人家狠人才做得出。小吴英带走系裤带子，到我门口来晃趟子……
方家那死小豚那会子正好在地上孵着，孵在我家门前小稻床上，就这么抱着膀子（抱起两只胳膊比划）孵着，眼睛皮裤着蹿瞌子。这小东西依看是洋和了（蔫了），这一向我们南头好几家的小豚都洋和了，好像是那东西来了，小扁毛畜生就怕来了那东西（瘟）。
小吴英的两个二果跟鬼眼睛一样尖，老远看见那小豚在地上孵着，她慌得裤带子都没窝上去，一个少跑来往下一蹲伸手摸小豚，那小豚膀子一扑不让她摸，歪歪倒倒地跑了几步，夹着膀子又往地上一窝。这小东西是真洋和了。小吴英捉住它，拿手掌摸摸它的头，小豚张嘴叫了几声眼睛皮又裤上了。小吴英就变了脸了，就像老天说变天就变了天。就见她把它往地上一撂，二尺多高也不怕把小豚掼死……小吴英的一张团脸刳下来就像借黑稻的，都能剐得下来痰鸡痢（病鸡屎）了，呵呵，那嘴巴里就像破竹子喽。张口就喧：哎，哎，我们家的小豚，小扁毛畜牲啊，哪个奶奶害了逼逮倒就打啊？啊？小豚啊，你钻她儿子头脑子吃了吧，钻她男人头脑子吃了吧……
小吴英张嘴巴骂，一五一十地喧个不歇。方家是庄子里当头一家，方家家后头就只我们一户，小吴英不是喧我家又是喧哪个？豚在我们稻床上洋和的，瓜田李下的，我就是想不用心都不照。那会子刚打算烧晚饭锅，我坐在小板凳上摘点小问菜。她那头喧诀不堪，一喧一诀就像泼尿似的，直往耳朵眼里头吸，直往人心里头钻。切，我那人啊气得坐都坐不住了。
我就跑到了门口，有气装着没气，和言悦色跟小吴英讲，我说：小毛个娘嘞，你们小豚叫哪个打了是不是？——方家的大女儿号小毛，我和小吴英没吵嘴的时候，都唤她小毛个娘。哦，这个小毛就再别讲起了，从开裆裤到瞒裆裤，这丫头我看她长大的。那天晚上她娘那个泼货一齐上，小巴掌把我的眼睛泡都抽肿了啊。——我对小吴英说，小毛个娘哪，你直管喧，你直管喧呢。心里有事心里惊，心里无事凉冰冰，哪个打你家小豚还不如小豚，小毛个娘你有劲只管喧……
皮匠个奶奶逢人绱，小吴英接口就骂，骂我：哎，你这个奶奶小能逼呀，你把头伸得跟狗屌一号的啊。哎，你这能逼朝头朝么东西啦！——领导们呐，小吴英逮到了就骂，骂我小能逼，她那上下两片肥肉这么塞这么塞地，就像河蚌壳似的。——她怎么骂呀：哎，我们馍儿大的小豚呀，错狠心的逼弄棍子打了，我家小豚颤巍巍就要死了，好不可怜啊！老娘想怎么喧就怎么喧！哎，小豚啊，你是钻她儿子头脑子吃了吧，钻她男人头脑子吃了吧……
回身躲到锅屋里，我不跟这个狠人计较，她狠些我哈些，哈人做哈事，认哈到拐还不行吗？可是，我掐菜也掐不下去了，外头一声一声地喧，就像屎尿直往门口戽。我忍得喉咙管里冒泡泡，心对肝讲，还是忍着吧。忍字高，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头几天我眼睛皮就跳了，早跳祸事中跳财，晓得眼睛皮跳没好事，遇事我都忍着让着。可小吴英直是骂，一声等不得一声，就是把耳朵眼里塞破絮，就是把头缩到水缸里，我都躲不掉。不照，蛆往肉里钻！就是个石头人也要开口哑两句！来到门口，还尽量心平气和地，我冲小吴英喊大娘，把她喊得应应的。我说：大娘嘞，喧要劲跳要劲哩，大娘你歇口气哟，把人跳得哈哈的，哪里划得来啊！小吴英一句不歇，还是喧，还是骂。
我平静地对她讲：大娘嘞，你喜欢喧直管喧，哪怕你张砧板菜刀咒，天地良心，反正我们没打你家小豚。哪个打了小豚还不如你家小豚，哪个打了小豚死了现世报给小豚看。
钻她儿子的白头脑子吃了啊，钻她男人的白头脑子吃了啊。小吴英紧着咒。咒她小豚的嘴巴钻了人家的头脑子吃了，跟豆腐脑一样的白头脑子……这张嘴多毒啊！比尖刀杀人还毒啊，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回了一句，我讲：哪个做了哪个当！哪个没做呢，安心咒人的就一胞衣兜回去……
一胞衣兜回去。我的意思是：安心咒人的，若那人没做那事，那咒人的人就咒她自己。
乖乖，这还得了，我这一句就浇油点了火了。小吴英这个泼货，就像老龙起轿一号地往我面前一呼，张牙舞爪着，像老虎一号的要吃人了。领导们呐，你们都认得小吴英的，这个货吃得好睡得好养得胖牯牛墩的，快小五十岁的人了红口服腮的一身都是肉。我呢可怜这两年病包了身瘦得就剩这么一小把把，人家那手胳膊就像弓锤比我大腿还要粗啊。小吴英往我面前一呼，捋衣找袖地是要动手了……我可怜躲着她，我想躲到锅门口去。唉，我是怕她呀，狗儿子扯谎，我真的有点怕她。

二

刚好我男人家来了，他手里拎个小腰箩，箩里是点小棉花，棉花刚刚能扯，头茬棉抢着掐怕落雨。唉，今年秋上这死天也像我，被人打伤了似的搞不好就淌猫尿。小吴英凶到我门口锣鼓喧天地喧，我男人搞不清情况气得直抖，裤子恨不得抖掉下来了。小吴英图我男人，说我打了她的小豚。我男人嘴唇气得漆乌的，把小腰箩往门口一放，跑家来找我的岔子。我男人问我：你是不是打了人家小豚？你是不是牝手欠打了人家小畜牲？把我气得啊，我向我男人赌咒：哪个打了她小豚今朝晚上扠脚死，我要打了她家小豚我就死给她小豚看！
——把舌条伸直直地讲，平时邻上家的小畜牲抢我们鸡食吃，拿根响竹竿儿拦拦吓吓这个有之，可是天地良心，大大前日那天，方家的小豚连毫毛我都没碰它一下。
领导们呐，我男人号姚小来你们晓得的，人家叫他奶奶货——自古以来就是个省事的货，灯草掉下来都怕打了头骷髅盖。不论哪回嘦我跟人家讲口，管它有理是三无理是三，他总要把我骂得倒倒的。我男人怕跟人家讲口，就像怕人家挖他的老祖坟。
小吴英看我男人家来了，乖乖，这个奶奶们越骂越起刁捧，句句都是捞不上筷子话，喧我：哎，小刘桂芳你这个瞎性货呀，小刘桂芳你这个没人要的货啊，你这个一泡尿尿一大马桶的货啊！小吴英堵在我们门外，喧得稻箩溢，喧得自散。
我男人就发人头疯了，他拎起个小板凳，捞起来就是一下，把个鸡食钵子砸了个豁。我就骂我男人，我讲：你这个奶奶货呀，人家喧得你头往颈子里缩，没牝本事跟人家斗却跑家来砸东西，啊？你这癀胀的鬼可是要死啊……我家奶奶货真没牝本事，他撵着竟然要打我，那癀胀的鬼说，他要一扁担把我给砍死了。我骂我男人只晓得在家里狠。我把我送上去给他打：你这短命鬼的啊，你倒是砍啦，你砍啦，砍死了省得我上吊喝药水了……
归根结底我男人是个软心人，唏唏骇骇是时常有的，他对我下不下去手。他看我瘦得三条筋，别看我脸上还有点儿肉，我身上跟鹭鸶一号的三条筋啊。领导们呐，你们当干部的都是明白人，你看我瘦得就像个独脚鹭鸶，小吴英胖得像水牯牛，请你们想想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歇一下子，我男人拿起电水壶烧水，一大下昼儿在地里扯棉花，喉咙眼干得冒青烟，他想烧点水喝个着。小吴英还在喧，这个货有的是劲，嘴巴叉都起一层白沫了，她还在站我家门口喧……切，我男人气得手胳膊像抖虱子，拿东西都拿不住。他这个奶奶货，跟手一把就把个电水壶给掼掉了。电水壶掼得扁丫丫的，在地上乱蹦。哎唷，把我都心疼死了，一只电水壶抵半担稻啊。这个电水壶还是我们伢儿旧年从外头带家来的，抵半担稻啊，把我心疼的啊。一地的水，我把电水壶捡拾起来，我男人拎起来还要砸。我拉着不让，他这鬼就把那小腰箩拎起来，往门口小稻床上一甩，一箩新扯的棉花甩得个满天的星，也是该因的啊，小腰箩正好滚到小吴英的脚边上，这个货甩起来就是一脚踢，棉花踢到了水沟里就像放河灯……
哎哟，哎哟……这个货就杀猪一样地倾唏活哇了，一口咬着说我男人要动手打她。
小吴英扯着喉咙嚷，左邻右舍都跑来看热闹，她就一五一十地图人，那嘴巴就像粪桶夹一样夹个不歇，还挑拨离间我们夫妻关系，小吴英骂我男人：哎，小姚小来你这个二百五的货，你讨了那号操冒了的烧锅的，文又不能画符武又不能挑水，舌条给人家舔屁眼沟还嫌糙了！小刘桂芳那瞎性逼连钱都认不全！要是旁的男人早就把她撵到八国里去了，日里撵不掉你晚上撵嘛，地方上女的又没死完……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男人跟我一号的哈。我们一家都哈。小吴英指鼻子骂脸，他这奶奶货只晓得把头缩着，都不晓得回人家一句。我听不下去了，就帮我男人回她：小吴英呃，姚小来的烧锅的瞎性逼连钱都不认全，姚小来的烧锅的一泡尿尿一大马桶……那么你呢，你是特殊窑里烧出来的好货啦？你这香逼美逼一泡尿只尿一小水瓢是不是啊？……你挑拨姚小来把他烧锅的我撵跑掉，你这块香逼美想跟我家男人是不是啊？！
——领导们呐，我当时真的是气不过，不然我不会骂这些脏的臭的。
小吴英受不了了，她跳得人头高，像断尾子龙祭坟似的往我跟前一撵，我还没反应过来，啪地一下，小吴英一巴掌赏得我眼睛冒金金花。我被她打得晕头转向的，这块逼的顺手五爪龙叉过来了，一叉叉在我的颈子眼，叉得我喉咙眼不能出气。喏，请你们看看，我颈子上到现在还有手爪印子（展示颈上的掐痕）。小吴英叫着：老娘今朝要把你这哈逼叉死！我男人上来把她的手拉下来，然后我男人往中间一隔不让她打我，小吴英还要往我边上凶，我男人顺手把她牵了一下，我男人说：大娘你家去呢，老是吵吵么东西呀。我男人牵她手胳臂牵得并不重，小吴英就势往地上一趴，哭天抢地地喊：小伢们呢，你娘叫人打死了哇！你个娘叫人打死了哇！
领导们呐，日头上光照着，天地良心，我男人没打她，小吴英是自家趴到地上去的。她是崴我们了，这号奶奶们她是崴人崴惯了。喏，远的不讲，旧年徐小螺蛳家跟她讲口，吵着吵着她往人家门口一困说人家打了她……喏，你们晓得的，搞到最后你们干部去评理，徐家还不是赔了挂水吃药的钱。小吴英这个沷货，她是崴人崴惯了，崴人崴上了瘾啊。
方家的两头货就呼出来了，乖乖，就跟起蛟一号地哦。一儿一女两个，往我男人跟前一撵，那小伙子呢捉住我男人的顺手，那女儿的手爪子捉住了反手，一男一女一边一个，把我男人的双手拗到了背后，就跟派出所逮犯人一号的哦。小吴英那沷货爬起来了，她在地上抓起一根豆角杄子，那豆角杄子有小锄头杆子粗，这个毒逼把它驮了起来，照我男人的头骷髅盖就是一下，轰隆一声，就像打夯一号的啊，要是再狠些能把人骷髅盖一劈两开，喏，到现在我男人的头还是肿的，耳朵是木的，讲话都不听见。我男人打“过去”啦！狠逼小吴英，赏我男人一棍子还不算，她教她的女儿，说：小黄姑嘞，搂！把死狗弄的两个眼睛珠子搂出来！唉，可怜呐，杀人还要搂眼睛珠子，日本鬼子也不过这么狠啊。唉，可怜嘞，我当时气得慌慌颤，骇得往地下一瘫。
小吴英这个泼货，她养的两头货个个泼，打个不合适的比方，跟她看的畜牲一号的，根本不像我们纯良人家的小伢。我们家也有两个伢，我们两个伢都在外头厂里打工，不照哦，就是我两个伢在家里也做不到，我儿子女儿都跟我们一号的，从来都不晓得闯祸。若看到我们跟人家打架，只会劝着往家里拉。
那两个伢把我男人求着不放，也是实在气不过，兔子撵急了还会咬一口呢，我男人抬起来就是一脚，小吴英被踢蹿倒了。
小吴英一屁股坐在地上英鬼哭狼嚎，她叫她家的两头货打110。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政府公安都没来，倒是把她男人方大富叫家来了。

三

晚饭我和我男人都没怎么吃，我怄得发痧哪里吃得下饭，怕跟人家吵嘴讲口，又怄又气又骇，讲口吵嘴要我们的命。那时候七点多了，上灯时候了，我在锅屋里坐着掐棉花，我那心不晓得怎么搞的，跟偷了东西似的，老是怦怦地跳，这死眼睛皮也跳，吐点口水抹眉毛都止不住。偏偏那晚电压又不稳，电泡像没油似的，我们那庄子总是电压不稳，电泡一亮一奓的，切，抵抵搞得人心里慌扑扑。
我们家的锅屋在拐角里，是间小披厦子，嘭嗵，就像放炮一样，门被人一脚摔开来了，是死方大富踹开来的，黑灯瞎火的，方大富一脚踹断了门闩。就像强盗似的，方大富一进门就拿手指头点着我男人，他说：小姚小来啊，老子不在家你打了我烧锅的，怎么搞？今朝晚上这帐怎么算？我男人吓得觳觫，我们家奶奶货一惯来胆子小，他有点怕方大富，就像我怕小吴英。我男人抖抖地笑笑，从灯影后头走出来，尽量和方大富好讲，我男人说：你叫你老婆把舌条伸直直地讲，到底是她打了我，还是我打了他！喏，你看看我这额头。我男人的额头肿得像鹅蛋，头毛窠里青梗紫破的。小方大富朝我男人头上望了望，他就不作声了。
我现在是晓得了，方家一家那天晚上是谋划好了来的啊，跟下棋一号地按照步骤走，人家是算计好了的，小吴英娘儿几个是窠着来送我的命。
喏，领导们你们看看，我这反眼睛肿得像戴了眼睛罩子，里头的血丝子像学生伢的红领巾一号的，我的眼睛到现在还看不清蓝绿啊。
喏，我这腰昂里呢，唉，我把衣裳捋起来（撩起衣襟，腰部贴有膏药）给领导们望望，我的腰被打的断得就像两截，贴了活血止痛膏的也止不住痛。我这腰被小吴英打得都不像我的腰了，用手捺捺到现在还不晓得痛哪！另外，喏，我这两个奶……唉，我也不怕丑了，我怕丑做么事啊，哪个奶奶们没长两只奶？喏，我捋上奶罩子请领导们看看，我这两个奶被小吴英捶成了两块石头，我这胸膜口可怜吸口气都痛得钻心啊……
大大前天晚上，小吴英一进门就把电泡拉灭了，黑灯瞎火的，她一把撩住了我的头毛，就像拽山芋藤子一号的，我被拽翻在地，然后她的两头货一齐上……我困在地上两手抱着头，任小吴英娘儿几个打，硬是被他们打得自散啊……后来，肯定是他们的手打疼了，然后才不想打了……
有一句说一句，小方大富没动手，他把一双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地抓着我男人；小吴英带她的两头货一起上，那一儿一女多狠啦，用皮锤子捶，抬起大脚踢，端着膝盖踹，专门往我腰昂里捣，专门往我的两个奶子上捶。——领导们呐，小吴英是打架的老手啊，朝软的地方打难看得出伤啊——
……唉，我两个奶子原是给我伢儿吃的，他们把它当气球捶是要把它给捶炸掉啊！小吴你这个毒货啊，你实在要捶捶哪里不好，你么事非要捶我的两个奶子呢！你也是女人你也长了两个奶子，这奶子上捶一下，没落落地痛得往心里钻啊……呜……呜……（眼睛扑簌扑簌地掉，她用袖子揩眼泪）呜……领导们呐，到临了走了，小吴英还踢了我好几脚啊。
（她泣不成声，稍歇一会儿，捋起衣襟擦眼泪）
领导们你们知道，我们那庄子是小屋基窠，离村部里比较远。这年头青年人都到外头去了，小屋基窠里根本就没什么人，加上晚上黑洞洞的，鸡鸭都上了埘，猪进了圈，狗也不听见咬，哪有一个人上来拉架？夜就像墨汁一样的黑，人心也是黑的吗？月亮也怕狠人么？怎么不睁睁眼？关门打狗，捺到了一只小黑罐里，我们差点被人打闷掉了，也没一个人出来拉架啊。
那么大的动静，我被打得像杀猪一样地叫，难道都没人听到吗？我们那个庄子。连一个鬼屌都不见伸头。小吴英赏我耳巴子，噼里啪啦就像贴门庆子。小吴英骑在我身上，就像我是她的一匹马。她一边打她一边冷笑：不是老娘吹牛逼，就是把你这个哈逼打死了，撂到塘里去喂鱼也没人敢出头！她这个货多狠呀，她是白发魔女嘛，她是女皇武则天啊！她要不是狠，你们怎么到现在都不敢上门处理？她要是不狠，么话我到乡里派出所报案都没人接手？她要是不狠，为啥我到乡医院里医伤医生都不敢开药？

四
    （开始端菜上桌了，村干开始就坐。妇人换一条更矮的小凳，继续倾诉）
这一场架看起来为的是小豚，其实这只是小吴英找的一个戗儿，我不怕丑把螺蛳米细的事都同领导们讲了——我有个什么丑呢？我又没在哪里操人，又没在哪里养汉，不像人家同这个有一腿，同那个有一腿，喏，明打明裁的谁不晓得，同过去的老支书……老支记都是古人了，不扯这个了。
跟方家的纠纷起根发苗是为做屋的事。我们家伢儿大了，房子不够住想搭个小披厦子，小吴英老板方大富是砖匠，就去请他帮忙做屋。方大富说他没时间，他讲他忙得屁打脚后跟。他方大富如今是红人嘛，镇里盖楼村里盖小学哪个活不是他揽下了？方大富说最少要等到腊底才得闲。五六月间就预先挂号，却要等到腊月水冷草枯，哪能候得急？我们请别的砖匠盖了锅屋。从此小吴英就猫不是狗不是了，从我门口过她把屁股对着。小吴英怎么对别人讲啦，她说：姚小来家的小拐角屋，砌得就像一口棺材。
我们家的粪窖打在屋西头，方家的小鸡小鸭常往我门口晃，怕她家的小鸡掉下去，小吴英拿我们家的鸡罩张着，我不让她拿鸡罩她就说我坏了心，说我窠着让她家小鸡掉粪窖里淹死。
方家是有钱人家，方大富用水泥驳了个洗衣埠子，有时下雨天我蹲在塘边不好洗衣，便蹭到方家的洗衣埠上去。小吴英看见了怎么说啊，她把眼睛猴着我，恶狠狠说：哪天我再看见你沾我们洗衣埠子，就把你推水里淹死……
一地鸡毛的事儿，积余下来就成了事故。小洞不补，大洞一尺五嘛。为这些小事情我也曾找过领导们，一次一次地，你们说什么也不肯登门调解劝和，仇怨越积越深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假使明天因为今天这个事儿，真的闹出了人命来，领导们呐，你们事后想想会不会后悔？
我的腿子都跑残了，我的鞋底儿都跑薄了，就这么一点点的路，过个小田冲就到了，领导们你们高低不去。大大前天晚上我连夜跑到书记家敲门；昨天一天我去了会计家好几趟，村委家里我也去了，你们要么不在家，要么就是不理睬。喏，从打架到现在两夜三天过去了，我眼睛里的血都青出来了，你们到这会子都舍不得伸一下头。小吴英是一头母大虫么，领导们难道真的都怕了她！
你们总是说忙啊忙没功夫，就算日里没功夫晚上去处理一下也行啊！方家和村里处得近谁都晓得，不过我又不指望讲多大的公理，只希望领导们能出个面——就算给我们一点面子，就算给我们一个台阶。不然的话人家小吴英会怎么看，跑了五六趟连村干部都请不动，人家小吴英还不把嘴都笑豁了啊！请你们出一下面也算煞煞狠人的威风，至少下二回叫她不能轻易动手打人。唉，她这回是打了我这个哈人，要是打了别个会不会出更大的事儿呢？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她打我她的手也会疼，经常打人对她也不好啊。至于，至于我的医药费……
小吴英听说我到县医院看病去了，昨天她本来吃饭吃得好好的，却突然往床上一困，嚷嚷着叫来赤脚医生挂水，小吴英躺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唉，我被人打伤了啊，我要死了啊。听说她连挂了好几瓶，二百多块钱一瓶的白蛋白啊，人家真的是舍得。唉，小吴英是算计好了，若有人出面评理赔医药费，她的比我的还多得多啊！唉，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啊，强人有多狠呀，她把你打伤了，你没找他赔毫毛，倒过来要你赔大腿。唉，哈人不能活了，吃人的世道啊。
哦，领导们你们吃饭了，我就不打扰了。哦，哦，请你们无论如何去一趟，就算照一下面也是好的。唉，唉，请领导们一定去一趟……
（她鞠了一躬走了，村干开始喝酒）

08年9月8日录于HG

胡畴雨

写得太漂亮了。不仅反应了目前的农村现壮，而且是枞阳话精粹。让人看得十分亲切！

安宜生

美文！该加精！

枞阳大平

这是冬天，又恰遇西北寒流，畴雨兄和安宜的肯定，让吾如坐到了锅门口，暖得心儿有些发痒。所谓的文章好不容易抠出来了，比经历十月怀胎养下了伢儿的妇人心里还要没底。产后的妇人最为脆弱，甚至不敢看一眼丑陋的胎儿。作者只负责将伢儿生下来，至于丑俊得大家说了算。谢谢说了算的人们，谢谢二三事！

枞阳大平

大平，恕我直言，这篇东西细节很多，很碎，但不见人，只能说这是原生态写作。昨天跟宋编辑交流，我说，现在的编辑都喜欢故事，他说，不对，编辑要的是在故事中展现人的感情，感受、编辑想看到的是你透过这故事中的人如何展示你对生活的看法感受，能够做到故事抽离了，人物还在。
这要求高些，其实很多刊物发表的小说都做不到，但写人还是首位的。宋告诉我，故事，或者说读者记住事情是不多的，但人物却持久生活在读者心中，《红楼梦》《西游记》你记住多少故事呢？但林黛玉、孙悟空却活在每个读者的心中。

大平，你现在要解决一个问题，如何写人，在生活的现场，生活的细节中让读者见到你所写的人。《骟牛》着重点不是写牛给骟了，而是透过骟牛，这一过程，看到人性的别肢解，，所骟的是人性，抓住这重心，你才能潜下去。

短篇太难写，我也遭遇这问题。

庚川

——感谢批判。敞开怀抱迎接砖头！

方恒

引用第2楼安宜生于2008-12-03 21:38发表的  :
美文！该加精！

滨江松

用真阳话写出这么一大段好文章来，还真是功夫深勒！

素心草堂

阅读完，有趣.

大学

乡下的“哈”女的看看大平的文章，再“哈”都狠了。
大笑之后想大哭……

暗香盈袖

向楼主敬礼!感谢你让我看到了如此亲切的家乡话与如此熟悉的场景.

王中

在基层工作近二十年，别说，还真有此事呢！

刻舟求剑

向楼主敬礼

夏一梧桐

引用第8楼大学于2008-12-04 18:09发表的  :
乡下的“哈”女的看看大平的文章，再“哈”都狠了。
大笑之后想大哭……

很久才看完,看第一遍没懂,只待看了第二遍才稍微懂了点,一看大学的回贴也都全明白过来了. 呵呵.....

原来,大学也能说得一口的枞阳话呢,写得一手的枞阳字句呢.

梦幻天使

“搞钱跟掏粑一号的” 好亲切的枞阳话。

记得以前跟同村的姐妹一起出来打工，她妈妈每次临走那天做粑给她们吃，说搞钱跟掏粑一号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