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骟牛
大平
一
大咧子一直惦记着小水牯的两个卵子。
他每次驮着药箱经过小赌庄,总要打量小水牯发育的后裆。一片柔嫩粉白的肚皮上,那个荡来荡去的袋袋,那袋袋像南瓜一样肯长,它包裹的肉蛋有两粒黄豆大了,有两颗葡萄大了,有两个杏子大了……就像观察自家地里结的葫芦,不摸都晓得它在往熟里长。每每这个时候,一股酒香就会扑鼻而来,腥腥的,糯糯的,粉团团的,惹得大咧子把鼻子尖耸耸,舌条在嘴巴里巴嗒一下,吞下一大口口水。嗯,瓜儿要熟了,一刀骟下来,搁点韭菜保证能炒小半碗,悠悠地来个二两老酒,奶奶个牝,那还不美得舔鼻子啊!
大咧子这人大大咧咧。有一次人家请他上门医猪,正巧没了兽药他就灵机一动别出心裁,把人用的过期头孢给猪“挖”了一针。他原是个半吊子中医,因谨记师爷古训:“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道行屡不长劲,于是改做西医。西医无非吃药打针挂水,可他挂水差点挂死了人,一气之下干脆当兽医。奶奶个牝,医不了人还医不了兽吗?世上的事条条蛇都咬人,这兽医也不是好当的,且说这一针过期头孢“挖”下去,该头小“老亥”很快就翘了辫子。得,赔人家一口猪,也赚个小半年口福。死猪肉拖回家腌了,一家大小口福得呲牙咧嘴。
又有一回,邻村一人请他给狗打防疫针,主人提醒此狗一惯凶恶须好生着。大咧子大嘴一咧,伸个大拇指道:切,这碟小菜算个屁,齐颈子高的大狼狗,哪一条不叫我乖乖弄趴下!主人解下狗套,那狗真是个烈物,低呜一声一个饿虎扑食而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跑为上,兽医把部分小腿撂给了狗牙,只损失一小块血淋淋腿肉。主人连声赔小心,大咧子却道:没鸟事没鸟事,不是我把畜牲弄趴下,就是畜牲把我弄趴下。
小水牯是一头“公牛”,因妈妈过去是一头“公牛”,所以它世袭也是一头“公牛”。这话有点绕,此“公牛”非指性别,说白了就是几户农民共养的牛。丘陵地区田地不多饲料紧缺,一户人家容不得一头牛,便采取公养的法子,张家看三天,李家看三天,既省了草料,也不误耕田。
这天上午,大咧子被请到了小赌庄。且看他五短身材一颗西瓜脑袋,头毛长得像瓜藤,瓜藤向后梳,前面就是脸,瓜藤向前梳,后面就是脸。穿件蓝中山装褂儿,荷包上两支钢笔,一支钢笔,一支是劁猪刀;一条旧劳动布裤子,裤脚口用带子扎着;瘦瘦一对外八字脚,蹬一双灰土土旧皮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怀旧版乡村赤脚兽医,走路还带唱的,跑调的歌儿像外八字脚印。
松黑家的院子在小赌庄南头,靠近马路边上,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密密的槐叶里槐花才探一点嫩绿的头,隐隐的香味一如叶罅里筛下的春日阳光,淡淡的温暖。几张小凳子,几把竹椅子,一张大桌子,热水瓶和茶缸;一只旧的红十字药箱,背带磨得发黑发亮,像剃刀的荡刀片;一把骟刀搁在药箱上,长长的柄子,半圆状刀体,像小小的扇形的锹,锹口寒光森森。
几位农民七长八短地站坐着,干干瘦瘦的松黑作为五位牛主人代表,陪着东扯西拉聊天。小水牯是他们几家共养的,“公牛”主们等待着开演一场“骟”戏,兽医大咧子唱主角。此刻他端坐在大桌前,翘起二郎腿,捧着茶杯呷茶,也拆开纸烟散发,边扔边说:喏,你们的酒我的手啊,大家吃一支,吃一支!
吃烟喝茶扯寡淡,大家谈到大米不值钱,化肥农药涨价,外出打工发财等话题。也扯到了谁谁的闺女,死活要跟一个城里的老头子跑,把老子娘气得要寻死。
女大不由娘嘛,这是没法子的事。松黑说,松黑是小学代课教师。
什么女大不由娘,我看是闷骚得憋不住呢!跟我们小水牯一号的,见着小母牛就想爬,不骟它不行了!谁这样说,惹得大家哄笑。
二
说笑间,小水牯已被松黑老婆从栏里牵出来了。
确切说,小水牯是被拽出来的,它歪着脑袋,死死地犟鼻子,扭扭地摆动头角。它的两只角还不够圆,向后盘成一弯初月,颜色还不够深黑,浅浅的驼灰色,似破土不久的嫩笋。两岁多的小水牯身躯很魁梧,粗键有力的四肢,两瓣壮硕的后臀,强劲的尾巴,加上腿胯中那个饱满的袋袋……它往起一站像一棵结实的槐树,往下一坐就是一只憨憨的树墩子。人中有美女,牛中有帅哥,小水牯算得上牛中的帅哥。
一步三扭,松黑老婆拽着它往院中的空地走,打扫干净的空地像一个刑场,小水牯仿佛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不,比死亡更厉害的气息。它扣紧了四蹄,把屁股直往后“坐”,后腿弓成了马步,双耳笔直地竖起,尾巴卷得像黄鳝。
大咧子呷一口茶,望着小水牯说:哼,这鸟东西聪明呢,它晓得今朝没好日子过了。
松黑说:它当然聪明了,你要割它卵子,它难道不知道!
大咧子说:哎,又不是我要割它卵子,是你们要割它卵子啊!
谁说:哪个儿子扯谎,你们要骟牛,搞得我胯裆里的卵子疼……
哈哈哈哈,众人笑得喷茶。
松黑讲了个故事,说他教过的两个学生伢,某日结伙出去偷梨,一个伢儿爬到树上摘,一个伢儿下面“望风”,望风的伢儿突然叫了一声:不好,人家逮来了!这伢儿撒腿就跑,树上的伢儿慌了神,就那么直笼统地往下跳,不想哗啦一声,被一根枝杈划破了裤裆。他也不管了,落了地扯腿刚要跑,发现落地的梨叶上有个肉蛋,蛋上连着筋筋,看上去白生生的,嫩粉粉的,像一颗小麻雀卵,接着又发现了一颗,是吊在树枝上的,就像蛛网上的吊一个蜘蛛……伢儿倾头一看自己的裆,这才发现卵皮被割开了,这才感觉到痛。伢儿把蛋搁衣上揩了揩,一颗一颗原样地塞回去,一屁股坐下来哇天哇地地大哭……后来送到医院里缝了几针,不久就好了。
松黑讲完了,众人听得笃牙齿,都说是编的。松黑说:这是个真事啊,不信你们倾头看看自己的裆,摸摸卵子可还在!大家真的倾头,又是一阵笑。
大咧子也坏笑,笑完了,他瞅了瞅小水牯,看它倔倔地挣扎,苦苦地抗拒,两只眼睛还红丢丢的。望着小水牯,大咧子悠然地吃烟,悠悠地喝茶,半点不为所动。阅遍群牛,割卵子无数,类似的痛苦见得多了,劁猪骟驴割羊蛋,哪个小畜牲挨刀前不哭哭哀哀?它们蹦啊跳啊哭啊闹啊,可又有么用呢,最终能逃脱如来佛的手掌心嘛?哼,在小畜牲面前,兽医就是如来佛!再说了,你小水牯挨刀又能怪谁,怪只怪你裆里的东西比鸡蛋还要肯长!怪只怪你小小年纪就骚牯卵子!
小水牯一直尾随着妈妈,在广阔的田畈里跑上跑下,妈妈吃草它吃奶。去年它小两岁了,春天的清早,突然不见了妈妈,田埂地垴小水牯找得跌跤,也不见妈妈的影子;它伸长脖子大声地呼唤,把喉咙喊得快要出血,也不见妈妈的影子。它的妈妈被农民牵到集上卖了。
小水牯长到小学生伢高了,那天松黑带来了几位老农,趁它低头吃草,用绳子捆住了头角,一柄尖长的铁针穿进了鼻子,就像挨了刀的泥鳅,小水牯痛得直蹦跶,牛鼻串让它失去了自由。秋天,薄霜似雪的凌晨,缺月仍挂在天上,像残断的牛角,梦中的小水牯被赶出牛栏,带到一块废地里,一把新打的轭头套上了肩,铁犁铁轭铁链子哗哗作响,人拉着牛鼻串,牛拉着大铧犁,犁头插进土里,牛头也埋得吃土,气喘吁吁,牛毛上汗落如雨。如此进行了三日,小水牯的屁股背上,复印下一道道竹棍子模样,有竹节的地方冒着血,那是它不听话的奖赏。铁木轭头专门欺负肉,小小牛儿稚嫩的肩膀,一次次破皮,一次次结痂。
“教牛”成功了。这头牛养得值了,妈妈卖了钱,儿子能耕田。五位农民一边给小水牯上草料,一边偷着高兴。那天,松黑对兽医大咧子说,这小东西不想法子不照了,奶奶个牝,它一到田畈里就撒欢子跑,远远见着小母牛就打响鼻子,不光这样,时不时它还伸出裆下一小根通条,像怪怪的一只辣椒。松黑列举罪状,说某天它还跃跃欲试要爬一头小母牛的屁股哩。
呵呵,这小骚牯卵子,不骟它它还做大大了呢!大咧子这样说着,闻到了一股卵子香。
只长横劲不长直劲,不骟它不照了哇!松黑随声附和。
吃什么补什么,吃牛卵子补人卵子。大咧子经常吃牛卵子,据说床上功夫因此十分了得,他向松黑透露他和老婆的私房话。大咧子挣不了多少钱,他老婆便时常抱怨,说吃没吃好穿没穿好。大咧子便把老婆喊得应应的,他说:老婆啊,你抱怨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总有一样肯定是好吧?老婆问他么样噻。大咧子说:你跟了我没吃好没穿好我承认,但是有一样,你胯裆里的牝老子总给你操好了!大咧子说我老婆不作声了,不作声她就是默认啦!
很多人都想吃牛卵子。小水牯的卵子大咧子打算送人,他对松黑说:鸡是你们的鸡,蛋是我的蛋,先讲好了啊,两个蛋得归我啊!松黑嘻嘻地笑,松黑说:归你啊,我们也想要呢。
三
大咧子往起一站,嘿嘿地狞笑着,装着不看小水牯,刽子手埋头走向“刑场”。小牛牯犟头抵角,牛鼻串吃进了肉里,越挣扎越吃得深,鼻子都快要被拽豁了。松黑老婆一个人拉不住,她死劲地拽牛鼻子,把牛鼻子都拽歪了。好看的双眼皮里,牛的眼睛泪水汪汪地,望着她,长长的眼睫毛,轻轻地眨一下,牛
眼睛仿佛在说:饶了我吧,请你饶了我吧。她不敢看牛的眼睛,她觉得心里痛,觉得腹部的刀疤痛——因为超生她曾被拉到医院强行结扎——活着这样难,牛儿啊你和我一样可怜啊!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她把牛绳子甩给众人:你们来拉啊,我拉不动。
你么话拉不动呢?我家烧锅的(老婆),你是骇了吧!松黑说。
她没好气地回:我骇,我骇松黑你大大的头!
夫妇斗嘴,引得大咧子淫荡地大笑。但他很快沉下了脸,煞车一样地沉下脸,把手里的烟头一扔,呼啦啦地捋起袖子,猫着腰往下一蹲,迅速抓起了骟刀,快锹一样的,闪着寒光的骟刀。他一步步向小水牯逼近,越来越近,噗,他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松黑屁颠颠地跟过来,手里捧着一只蓝边碗。
大咧子吩咐道:王麻子打狗,多把人手啊!农民们得令而上,有人拽牛鼻,有人扳牛角,有人抓牛毛,有人捉牛尾,五花大绑一般,小水牯动荡不得,待宰的羔羊,它只剩下啾啾地哀鸣,微微地颤抖。大咧子蹲下身子,蹲到牛屁股底下,闻到一股晒新稻草样的膻臊,熟悉的暖暖的大牲畜气味,他觉得很陶醉。他把骟刀先放在地上,两只手伸过了牛腿缝,就像地里摘瓜一样先摸摸大小。他握住了那只毛茸茸的饱满的袋袋,袋袋的手感很舒服,皮肤凉凉的微温,抓得时间越长越暖手,内中的两颗肉蛋圆圆的,滑溜溜的,好像还轻微地跳动,如同人身上的脉搏。呵,世上的公物真有意思,驮一杆枪,挂两颗蛋,像个猎手,像个要饭……把玩着两颗蛋蛋,兽医像把玩两个健身球。
谁喊了一声:摸皮蹭痒的,大咧子你在托卵子呀!
大咧子说:托卵子好耍么,老子捏你大大的卵子!
事后想来,大咧子后悔得直想捏自己卵子。究竟坏了哪根神经呢?割卵子无其数,么事要恶作剧呢?
一念之间,似乎要和谁赌气,大咧子握住两颗肉蛋狠命地一捏,就像捏鱼脟一样,几乎听见轻微爆响……那一瞬间,小水牯一定痛得钻心,它憋得鼻孔大张,喘着一口粗气,眼珠充血似要从眶内迸出,它就要被痛死了,它发出一声撕心的惨叫。几乎与此同时,它的肌肉乃至筋骨,绷成了一张发射的弓,浑身一阵震颤恰似惊雷扯闪,它使出吃奶的气力往下一蹲,借着肢力,借着地力,腾身而起,刹时间顶天立地。又一声长吼,它挥舞牛角,怒目圆睁,腾踢蹦跳,蹬翻了众人……
槐花被震得脱落,在半空里纷纷扬扬,像一场小雪。“公牛”主们丢盔弃甲,蓝边碗掉地上碎了,碗碴子批了松黑的脚。
小水牯撒蹄狂奔冲出了院门。
四
淡紫色的红花草满畈铺开着,盛开的景象胜过了云锦,蜂飞蝶舞鸟儿闹,就要进入春耕时光了。五禄这天起得比较早,受老婆指派,前往邻庄子联系牛短工。短期租牛干活,此地叫请牛短工。田里种不出金银,五禄家不养牛,宁在外头捣捣戳戳弄钱。
如今这年头,他觉得干什么都比种田强。种田划不来,会扳脚丫的人都会算,一亩田一季收个七八百斤稻子,撑死了值四五百块钱。种子化肥农药,再加上人工牛工丁丁卯卯费用,女婿给丈人家锻磨子,白打了白。干什么都挣钱,种什么别种田。但是生为农民,就算荒荒种你还得种啊。
五禄骑上自家的摩托车,突突突地打着了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回头跑到屋里,戴上了头盔。这顶蓝颜色头盔,不晓得是什么化学材料做的,拎在手里屁轻的,摔却摔不碎;这头盔的前檐像帽檐,伸出的鸭舌上有两颗装饰钉,亮亮的,像星星。哦,这鸭舌可不好惹,有一回不注意,五碌手被它划拉了一下,如同刀割。因此一般情况下,五禄不欢喜戴它。事后想想,正是它救了自己的命。
布幅一样的乡村通水泥路,笔直还带拐弯,大洋牌250摩托车,只稍稍点一下油门,轻轻就迈上六七十迈。五禄感到耳边有一股风,呼呼地,呼呼地。交通事故记录显示,肇事车的车速不低于60迈。
乡村通公路小赌庄段稍窄,两旁是半高不矮的杨树,风吹树叶哗哗地鼓掌。热烈的鼓掌声里,五禄的摩托跑得一溜烟。前方一个不大的拐弯,马路右侧一户人家在盖房,马路牙子上堆放着几块预制板。视线里出现一辆自行车,骑车人穿着企鹅服(校服),是个学生伢模样。拐弯牢记三件事,减速鸣号靠右行。五禄心里想着减速,轻点了一下刹车。就在这时,猛可的陡然之间,快如一道闪电,一头水牛横剪马路,像战马一样狂飙,它把身体跑成了一股风,平举的尾巴像一截烧红的钢鞭。眨眼之间已到了跟前,五禄避让已来不及了,只凭着本能躲闪,一声轰响,呈十字立交状,摩托车从牛肚子下冲了过去……
县交警五中队案情记录:4月3日上午8时29分,县级乡村通公路小赌庄段,发生一起摩托车与耕牛相撞事故,致两人一牛受伤。
当时,250摩托车像一发炮弹,从牛腹下横穿而过,巨大的惯性使得人车分过,五禄被抛倒在地,连打了几个滚滚,头盔牢牢戴在头上,它救了五碌脑袋。小水牯并没有掼倒,它仍然在奔跑,直到过了马路,冲到路旁麦地里,才倒山一样摔倒了,它全身痉挛,四蹄乱蹬,口吐白沫。而摩托炮弹继续作案,它撂倒了前方的自行车,把骑车人“送”到了空中,又奔了数丈才侧翻在地,轮子还没转个够,搅起阵阵尘埃,像雾。不可思议的是,经过空中飞翔,骑车的学生伢被推送过了马路牙,他端端正正坐在预制板上,弯腰抱着一只脚,轻轻的呻吟有点像唱歌。五禄以为自己死了,就拿手摸摸自己,还好,零件都完完全全的,哪里哪里都是活的。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要去救那个学生伢,伢儿是无辜的,应该先救。看到那孩子抱着一只脚,脚上流血不止,五禄就怔了一下。心跳得像打锣,一身的灰,一头的汗,取下头盔当扇子扇,发现鸭舌有些异样,星星有点红。查看身上并没有破处,哪来的血迹呢?五禄又怔了一下。
一个女人向这边跑,她跑得跌跌倒倒。她是松黑老婆,她一个人一直在追牛。她向麦地窠里跑去,她抱住那头倒牛,哇哇哇地放声大哭:这可怎的好喔,牛哇,可怜我的牛哇……她试图抱住牛,然而体积太大,有点照顾不过来。女人捧住牛脑袋双手抚摸着,像抚摸伢儿的头,又抚摸牛的脚,哇哇大哭。也许牛腿掼断了?也许牛头摔碎了?五碌的身子一抖,又一抖。他突然往地上一倒,痛苦得满地打滚,发癫痫一样地两脚乱蹬,他把胳膊脑往路牙上使劲一磕,终于磕破了皮。
那学生伢吓得跑过来,摇晃着五碌的身体,喊:大爷啊大爷,你怎么了……
五
县交警五中队驻在本镇,他们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伤员被送往镇卫生院抢救,拉尺照相测距测速,交警们忙碌了半天。进一步调查取证期间,给各方的答复是:事故正在调查处理中,伤者费用暂时自垫,结案时由责任方赔付。
伤员五碌住院了。学生伢也住院。护士给学生伢包扎好了脚伤,伢背起书包就要去学校。伢他大大拉着不让,非要伢儿住院。
松黑找到另几位牛主,商议说:这样不照啊,他们都玩低盘,我们也得想法子呀。牛主们都说是是,可又拿不出个主意。大咧子被请来划策,兽医大嘴一咧道:这还不好办,奶奶个牝,抬着牛去住院啊!
夕阳坐在西山尖上,满天的彩霞,苍翠碧绿的道边树,布幅状的乡村通公路。木梯和竹杠,撬棍加绳索,七七八八农具一齐用上,几位农民半抬半托着小水牯,慢吞吞地行进。引得好多人看热闹,问:这是去哪块呀?松黑喘吁吁答:再别讲起!耕牛被车子撞了,去医院啰。又叹息,又嘬嘴,又好笑,看热闹的尾随着。大家汗流浃背,约莫走了半里地,小水牯一阵挣扎,从担架上翻了下来。
小水牯的状态看上去不孬,它只是左前腿有点跛,四脚方桌伤了一脚,一瘸一拐还能撑着走,可牛主们偏要它乘担架。束手无策时,还是大咧子有主意,他叫来一辆小四轮,突突突把小水牯运到了镇兽医站。接连几天,松黑和四位牛主带着铺盖,抱来牛草,轮流在兽医站值夜。老站长是大咧子师傅——戴老花镜的老兽医,他把小水牯的头角和四肢看了看,发现只是腿伤,便给小水牯灌药敷药,大咧子提请师傅:还是挂水吧,反正可以报销。小水牯躬腰缩臀似乎身上有地方疼,毕竟血气方刚,只过两天也就恢复了,有时它想起身踱踱步,牛主们只想让它睡着“好看”。大咧子说,对付不了人,还对付不了兽?找来一根木棍子,照着另一条好腿,甩起来就是一下,小水牯痛得叫了一声,卧地上老实了。
住院住到第三天,五碌如坐针毡,他是个明白人啊,三方都住院,不管花多少钱,到最终冤有头债有主。他急得跑到五中队打探情况,中队长笑嘻嘻说:着什么急啊,人住院,牛也住院,三方都有伤,你们把院住够了再说吧。
黑黑的天色,几颗瞎瞎的星,五禄拎着烟酒敲开中队长家的门。
坐下后,五碌搓着手说:他表姑爷(不知从哪里理来的),是那狗日的水牯牛,跟疯了一样撞了我车子呀。
中队长喝口茶,嘬嘴说:五碌,你的摩托车一个钟头到合肥呀。另外,你怎么连个驾驶证都没有哇?
五碌额头冒汗:卵子黄豆大就骑车,哪个晓得骑个屁驴子还要这证那证啊!
走的时候,中队长让把烟酒带上,五碌说:他表姑爷呀,你这是要打我耳巴子嘛!五碌出院门,觉得外面有人伸头缩颈的。
仍是几颗瞎瞎星,门又一次被敲响。松黑进了门,中队长说:松老师你拎东西做么事啊?你这是要害我嘛!松黑嘿嘿地笑。坐定,松黑说:那狗日把大摩托开得像炮弹。中队长说:呵呵,你们那小牯牛,冲得像西班牙斗牛啊。
走时,中队长让把烟酒带上,松黑说:你这不是要打我耳巴子嘛!握着手,中队长说:松老师,听讲你们那小牯牛要骟了……松黑突然一喜:中队长,那好东西保证归您。
数日后,交警五中队“事处”办公室。涉案三方到场。五禄陈述冤情,他双手抱头,万状痛苦地哭哼哼:请队长主持公道啊,我是被骚牯卵子水牛发疯撞伤的啊,牛方必须赔我药费,赔我的摩托车啊。
牛方代表松黑陈词:他把摩托车开得像炮弹,是摩托车主肇事撞了我们的牛。眼看春耕大忙,马上就要犁花草坂子了,我们的牛被撞得爬不起。皇帝的大路,百姓的耕牛。耕牛大似天。请队长作主,他得赔我们耕牛!
学生伢家长说:摩托车也好,大水牛也好,我们伢儿骑的是自行车,自行车总撞不动摩托车和大水牛!念书的伢儿娇,我们学生伢被你们骇坏了。不管你们怎样扯皮,请中队长为我们做主!
中队长说:哎,不是我作主,是交通法规作主嘛。
中队长公布了责任认定。五禄,肇事摩托车方,超速行驶,证照不齐全,负主要责任。判定:一,肇事人五禄承担自身医疗费,及中学生××50‰的医疗费。二,牲口小水牯也属肇事者,家养牲口监护不力,饲养者负次要责任,由此产生的费用自理。三,学生伢××,自行车占道行驶,负次次要责任,承担自身50‰医疗费。
家长不理解,问什么叫“占道行驶”。一位协警解释说:这都不知道啊,就是占着道路不使劲地跑。就像你家学生伢踢足球,属于阻挡犯规嘛。中队长:如当事人持有异议,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取上诉。
家长不再作声了。
六
隔岸观火,惟大咧子偷着乐。要不是自己手欠,恶作剧捏牛卵子,哪会有如此一出?他觉得自己简直导演材料。导演当兽医,栋梁盖厕所,大材小用啊。
小水牯出院回家,左前腿仍然肿得厉害,几乎不敢点地,一点地整个身子一跳,这又是大咧子的功劳。不过倒也因祸得福,主人抱来可口的青草,它伸长舌条席卷着,吃得分外地香。
大咧子来为小水牯医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水牯一见到兽医,身体不由自主吓得往后退,它不仅腿子有点发抖,要是注意看还会发现,裆里的袋袋瑟瑟的,瑟瑟的,皱巴巴的早已缩作一团。四目相对,小水牯的眼睛和兽医“抵棍”,还高高地昂着脑袋,极力了摆动牛角,作展示导弹的架式,仿佛警告说:别惹我,我烦你呢,弄不好俺赏你一角啊。
大咧子装着很大度,大咧咧地一笑,摊开两手作投降状,对小水牯说:嗯,你别骇呢,今天没带刀子,也没带棍子,奶奶个牝,今朝只给你医腿,保证不动你卵子。说着,以示友好,他伸手在牛背上轻拍了几下,像哥们拍肩膀那样。小水牯的目光软和下来,它开始低头吃草。
打针,敷药,一连三天,平安无事。
一年之计在于春,短暂的春季时不我待。淡紫的红花草开始谢了,开到尽头的花萼像摇摇的猫须,再过几日就要结角了,蜜蜂蝴蝶也会撤离了。牵着上拐!走沟里!撇着!撇着!呔欺!呔欺!丘陵地区高高低低的梯田,至今不能实现机械化,整个田畈里,到处是吆喝耕牛的声音。牛在前头走,人在后头跟,牛在前头负重犁耙,人在后头提着棍子,牛和人就这样走着,走了几千年。
红花草一天天结角,一结角就不能翻耕肥田了。小水牯腿伤未愈,农户们急得发痧。松黑老婆整天地“嚼”:都是你这死鬼,好好地要骟牛!没牛犁田了,看么因搞哦!没法子,松黑硬着头皮到邻庄借牛。种田越来越划不来,越不种田越没草料喂牛,本庄子已没几头牛了。松黑提出借牛,邻庄人回他说:哟,松老师要借牛啊,三十晚上借饭甄子,你可来得不赶巧儿。歇人不歇牛,我们牛儿青天忙到黑啊。无奈,松黑老婆和牛主们只好驮锄头挖田,蚂蚁啃土,小小锄头一天能挖巴掌大块田?松黑紧催大咧子:好人,叫你一声好老爹爹,你下点好药猛药好不好。大咧子说好,你等着吧,看我的新手段!
次日,大咧子没有食言,他果真在小水牯身上使出新手段。他从电视上新近学了一种中医功夫,拔火罐。电视上的拔火罐是用在人身上,大咧子别出心裁,他愿意在牛身上小试身手。这种新型火罐是从药店里买来的,先前大咧子大致研习了说明书,现在他把药箱子打开来,煞有介事地搬出火罐,火罐是琉璃做的,形状很特别,圆鼓鼓的肚儿,锁口,像小葫芦,很好耍的样子。这天是个星期天,好些小伢围着看热闹。
大咧子蹲下为小水牯备皮,小水牯不让他刮毛,一碰着刀锋类东西,它就会皮儿打纠。小水牯站了起来,那条腿仍然肿着,一垫一垫地,它想摆脱兽医,无奈鼻子拴在桩上。几个小伢围着作耍,大咧子发动群众:伸小手,给小水牯抓抓痒呀,一会儿买糖给你们吃。小伢们乐得说好。数双小手像数把小梳子,轻轻地挠痒痒,受用得直想笑,小水牯不乱动了。
火罐火罐,它离不开火。大咧子打开一只酒精瓶,从塑料袋里拈出一小把棉纱,这些都是买火罐时搭配好的。他把棉纱醮了酒精,塞入火罐里,拿打火机点燃了,待一股火嘭地冒起,抓起火罐疾疾地往牛腿上扣,可是不知么门儿,总不产生吸力,一扣上去就掉下来。三四次都这样,大咧子找不出原因。他不信邪,再次引燃一只火罐,松黑一旁看着着急,也过来帮忙划策。松黑说:难怪不照,酒精少了嘛,当然不照了!松黑水平高,他连教二十年小学,至今没转正。松黑说:火罐火罐,舍不得火不照,加酒精呀!大咧拿起酒精瓶,往火罐里倒,轰地一声,一团火光冲天,就像电视里的燃烧弹……
大咧子被炸倒在地,西瓜头脸着了火,偏那瓜藤是绝好火材,本能地捂着在地上打滚,牛草被引燃了。这场蹲屁股火灾,计造成两个伢儿花脸,连同大咧子的大花脸,植皮加整容,共计花费不菲。伢儿的脸恢复倒快,大咧子一脸西瓜皮,至今未复原。
是小水牯扑灭了这场大火,它发现牛草被引燃了,先是不顾脚痛挥蹄踩踏,继而甩动头角,作一根粗大的扑火棍,最后时刻它急中生智,踢翻了一只水桶,也一脚踢醒了呆傻站立的松黑。
一个月后,红花草坂子被翻耕完毕,是小水牯带着痛犁耙的,那些日子它一瘸一拐地走在田沟里,有时打个趔趄栽倒了,但鞭子已及时地抽在了屁股上,它只好忍着痛爬起来,歪歪扭扭地,继续走。
霏霏细雨的春闲日子,小水牯在栏里卧着吃草,它的大眼睛里突现几条人影。花脸大咧子请来了师傅,老站长掏出一把两边磨口的小尖刀,在那袋袋割开一个小口子,两手握着那袋袋的皮,挤了一下,又挤了一下,大咧子和松黑,抢着端蓝边碗,都指望能接着蛋……捏了一遍,又捏了一遍,不放心再来一遍,简直像搜括一只荷包,可是,这皱皱瘪瘪的荷包里空无一物。老站长摘下老花镜,又戴上老花镜,经仔细检查后得出结论:袋袋上有愈合的痕迹,显然,曾被某种利器划开过。啊了一声,几个人瞠目结舌,嘴巴张得像巨大的卵蛋……
雾濛濛的春雨,牛儿默然无语。
2008-7-27于钱桥十字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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