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不是写的

枞阳大平 · 发表于 2009-3-12 19:13:18

寻找红纸
大平

腊月廿四，过小年，你们一家乐逛年货摊。大福字，新春联，喜八结，布辣椒，满街中国红，像起了火。
商场门口，书法家挽袖挥毫，顾客凭券获赠春联。书者笔走龙蛇，你的脚迈不动，眼不转珠盯着瞧。妻告诉小子：你大也会写门对呢。子瞅乃父，瞅得你难为情。小子说：老爸吹牛吧？你几乎咬牙，谁吹牛了……心道：得拿两把刷子出来！雅兴勃发，如返青柳芽。二十年前，你的农家腊月好不“风光”，叔叔大爷喜眉笑眼登门，客气道：请大学生写门对呀。红纸艳得像霞，展开，闪着亮亮的箔金。敬烟献茶，嘘寒问暖，你珍惜乡亲抬举。铺纸研墨，下笔涛涛，“墨宝”虽拙劣，心里美得像烟花。
喧嚣年货恃强霸道，文具柜全都挤至旮旯，在寂静里落寞，仿佛尘封往事。毛笔未知所犯何罪，被塑纸蒙套面目，一支支吊颈于翘头钢丝，像受难耶酥。封套均印“大笔”二字。边挑边纳闷，自语：怎全是大笔？你还想买支小楷呢。小子听了乐：老爸真够可以，“大”“太”竟然不分啊。你窘，额冒细汗，老眼难道不济？妻细瞧，果然乃“太笔”。大笔包装成“太笔”，一点之误，你心里犯嘀咕：这世道变化快，难不成“太监”也能做“大”？
小子提醒：老爸这是日文。可不，“太笔”二字下方，全是汉字的耳鼻嘴。你一向忿忿：借用咱们的汉字，小日本，你为何将她弄残致缺呢？“少女美丽可爱，但她的眼睛挖下来会让人屁滚尿流。”你因此认定，鬼子残忍由来已久。购了笔，你还想买练字纸。当年的米字格五分钱一本，你的字写得好，常获得老师画的红圈儿，米字格上的红圈儿，像雕花窗上的唇印。觅不着米字格，简单的好东西，全躲进了博物馆？“书法习字用纸”产自合资企业，“韩国工艺”醒目烫眼。妻购得红纸，惟剩最后四张，未看质地便一锅端了。小子拿起墨汁，爱那涂金瓶，把玩着赞：进口玩意就是好。底圆鼓肚儿小尖顶，玲珑宝塔墨瓶。又是日货。
寻寻觅觅。你吟道。
凄凄惨惨戚戚。小子接口。
你：他国文房四宝。
妻：最难将息……
三人行，你忧心忡忡：我是中国人，必写中国文，却不得不“太笔”“韩纸”东洋墨。同妻谈往事，你说早些年东洋人蹿至安徽泾县，盗取宣纸工艺秘方，鬼子本是贼。给小子念报：报载某国申遗，称宣纸是其祖上发明。这算啥，小子说，还有更雷人的：人家“考古出现”，孔圣人也是他们的。你编顺口溜：这世界变化快，厚脸皮美名号山寨。子开导乃父：管它。黑猫白猫，能写字就行。你喝斥：臭小子，胆敢歪解伟人！子振振有辞：老爸，歪解正解，能说明道理就行。你气得脸斜鼻子歪。妻当和事佬。
一连几天泼墨练字。
腊月三十，过大年，窗外炮仗零星地响，似奏乐。你摊开红纸，裁成对联长条儿，折出米字格儿，添墨，舔笔，雨过琴书润，风动翰墨香，春联即将挥就。小子一旁鼓劲：耶，老爸加油。妻亦打气：宝刀不老！“牛耕沃野千川绿，雪润红梅万户春。”成联在胸，手提狼毫，豪情荡气凝笔端；意发丹田，猿臂轻抒，呼吸之间气如兰。毛笔终于落纸，溜冰般一滑而过，犹似扑空之刀枪。妻与子皆傻眼，后知后觉，你们至此才发现，纸乃蜡光纸，光滑如玻璃，怎肯吸墨？墨在纸上滚，粒粒凝如碗豆，摇晃似荷叶露珠。“牛”空有其形，你不肯认输，挥笔试“耕”，“地”滑若石，岂能耕得动？小子着急：爸这是怎么了？纸墨俩不沾，你说，就像夫妻吵架。妻却另有所比：哪呀，更像父子斗气！
钟声嘀哒，年的脚步倒计时，你令小子速奔小卖部，然两手空空归，爱莫能助曰：老爸对不起，“部”里不卖纸。妻穿高跟靴，咯咯登登向菜场，哪儿年画有的是，岂能没红纸？娇喘吁吁回，失望报告：有现成的门对，就是没……
“没用！”你赏他们一句。墨手顾不得洗，蹬车连闯数家卖场，未果，你问营业员：偌大商场，怎会缺这个？她们反问：您买红纸干吗？你答：当然是写……对联。“写”字少底气，怯怯如偷。她们抿嘴一笑：春联是印的嘛，哪是写的呀？这儿春联遍地，红得像起火。你脸也起了火。沮丧转身，身后一句“老土”，好似拜年。颠而又颠，你寻遍半个城，皇天不负苦心，陋巷某家小铺，三年等个开张客，老板抱一捆纸，像抱死猫。掸去十八年陈灰，你隔纸背已见：红纸乃“红紫”，早洇开了大朵牡丹花。
鞭炮声渐浓，时已过午，年近街冷，春联倒热闹了，户户门扉，鲜红彩印烫金字：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云云。举一仿万，你心叹，克隆之技蔚然成风啦！羡那鲜红纸，你靠近细看，正文下总有落款：“××银行赠”“××公司赠”。你眉皱如川，继而大笑。千门万户“同同赠”，天下一联还是春联吗？总把新桃换旧符。企业年年送套话，换来换去广告商。
街巷，赠联红彤彤。到家，你家大门亦是，正粘毕，小子拍手：××相赠，不贴白不贴。

2009-1-24于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