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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民的四季
大平
一
水生手拿薅锄打赤脚做秧田，料峭的春风在田水里抖绸子，他一双毛腿冻得红呵呵，像下油锅的虾子。
来了一位城里人，挎着包，鼻梁上架副眼镜，穿袜子鞋站在田埂上，自称是农科部门干部。干部对水生说：老乡，你好！水生抬起头，阳光有些晃眼，忙搭个凉棚，水生说：好，好。仍没看清来人。已接了他递的烟，水生看看，是红皖，一根烟抵两个鸡蛋。水生舍不得吸，夹在耳朵上。水生站耳朵，大耳廓，小脑袋两边像开了一对仙人掌。
干部问水生：老乡，一亩田能产几吨稻子？
水生回答：几吨？打个六七百斤。顶了天。
为什么不改良品种呢？干部说，太空稻亩产3000斤。
3000斤，怎么可能？水生吐吐舌头。
老乡，宇宙飞船上天你晓不晓得？
水生抬头望天，顺着干部的手指，天蓝蓝的，像一大块蓝布。嫦娥在天上，水生说，嫦娥住在月亮里。
你其实蛮懂科学的吗。干部说，对，嫦娥飞天，神奇稻种就打月亮里下来的，太空稻，亩产3000斤。
亩产3000斤？太空稻？水生重复着，觉得眼前很亮。
太空稻种只我们高科所有得卖，干部掏出名片，达不到效果包赔损失。干部说。
水生奔上田埂，伸双手来接，毛腿上挂着黑泥，手上有水，忙在身上揩擦。捧住那名片，水生拿鼻子嗅，一股扑克牌香，也有点南瓜花味。咧开嘴，水生对干部笑，让家去坐坐，上家里喝杯茶嘛。干部谢绝说忙着呢，下次吧，等老乡你种稻发财了。
水生种的太空稻长势喜人，棵子又高又壮，绿油油的田畈里，太空稻鹤立鸡群，比邻家禾苗高一截。农人杠锄看墒，都想打探种子秘密，水生张嘴说太……，但眼珠儿一转，嘴上拐了个弯，憨憨地笑笑，水生对他们说：太普通的稻种嘛，和大家的都一样。
风吹来绿浪翻滚，太空稻苗像奇厚的毯子，二大爷挑粪经过，微勾着腰，使搭杵撑地，二大爷拈须说：痴活一把年纪，还真没见过这么赢的稻苗。二大爷说，水生哎，一亩打不到一千二三，你拨我胡子。水生谦虚着，哪能哪能呢。心里不服气：哼，太空稻嫦娥下凡，保证亩产3000斤呢。敬烟给二大爷，是那根红皖，水生说：王奶估气卵哟。您哪，留着那长寿胡子吧。
二
双抢双抢！抢割又抢插，六月的天热得要扒人的皮，水生弓腰割稻，汗水从头顶心浇下来，眼珠儿又辣又咸，都快腌瞎了。娇儿不孝，赢苗出瘪稻。水生割下的稻把轻飘飘的，挨着脱粒机嘶嘶像放屁。掀板迎着风把它扬上天，落地全是瘪壳儿，像灰灰的一场雪。过秤一称，还不到往年的四成。指望中的嫦娥飞掉了，水生一屁股跌坐下来，心口烧得慌，使劲地揩汗，额头焦干，一点汗丝也没有，打冷战。他心里慌得很。庄稼不好一季，好在还有晚稻嘛。
大毒日头当顶，纷飞的太空瘪壳，水生倒在晒谷场上。
心闷气短，水生一步步捱到镇医院。白墙白地，这里像浇了井水，凉风，从白柜子里直冒。水生对大夫说：有点中暑，想开点十滴水。大夫穿干净白大褂，正低头对手机笑，不抬头问水生：你参合没参合？水生点头，掏出红皮本。大夫扒扒水生眼皮，又让张嘴啊一下，便在处方上写字，飞体字，像蛇虫溜屁眼。大夫说：“你得住院噢。”水生表示没大问题，吃点药就行，人丹十滴水，以往吃点就好。你懂个啥？大夫说，老乡，你参加新农合了，不住院划不来。
水生住了五天院，需五百四十元结帐。一个小不言病，怎要掏这么多啊？水生说，在口袋里摸捏，十分舍不得。收费的大夫说：不晓得鸟，横着吵。你是发财啦！挂水吃药那么多，新农合给你掏了大一半呢！参加新农合，买红皮本，水生只交了二十元。药费加住院费，新农合帮掏了好几百，水生想想，似乎很合算。
水生回到家，邻家稻秧早已发棵了。天又旱得紧，晚秧插不下去了，暂且抛荒吧。东方不亮西方亮，水生想，好在还有棉花。两亩田棉花很争气，“澎”得人头高，除草施肥整枝，水生蹲在棉林里，像侍候宝贝一样侍候它们。棉也不亏人，用一树粉色花朵向他微笑。但是，水生发现花朵笑得很疲惫，叶子蔫头耷脑，虫子趴枝上喝血，黑胖黑胖，似贪婪的蚂蝗。
水生上城买农药。街面上正敲锣打鼓，一辆花花绿绿车开得慢，好多张牙舞爪虫子车上跳舞，突然一只大手擎起喷雾器，哧，哧，虫子被喷得节节败退，不一会儿，歪歪倒倒全躺下“死”了。再过一会，虫子脱去伪装竟变作一群女孩儿，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一齐高呼：扫除一切害人虫——天下无敌。唱歌道：天下无敌，高效低毒。杀虫施肥，双效合一。
售货小姐小红嘴儿，笑咪咪对水生说：用了天下无敌，保准您的棉花开得像天上的云朵。水生抬头望天，果然有一缕云朵，又大又白。水生摇摇头，表示不信。小姐说：可以见效付款，等到秋天您棉花丰收了我们再收钱。水生想想，这还差不多。小姐拿张纸，让水生打欠条，水生表示不会，于是小姐刷刷代劳，“欠条，今赊欠天下无敌公司农药五瓶250元（每瓶50元）。今欠人：……”小姐让水生签字。水生握笔说：不是标价30吗？小姐哦了一声，每瓶30元是现金价，赊欠嘛就得50。公司规定的，小姐说，你想啊，贷款你还得付利息吗。水生想想，觉得是这个理，贵就贵一点，他坚持赊欠。小姐的脸往下一沉，让水生拿欠条回乡村盖章。盖章干什么啊？水生说。我们又不认识你，小姐小红嘴儿动得像下蛋鸡屁眼，万一你逃账怎么办？公司规定，必须当地政府盖章担保！
唉，真够麻烦的。犹豫再三，水生付现款买了。早晚得付钱，现款还便宜，他想。
天下无敌用后效果非凡。不到半个月工夫，一个个棉桃开始坠落，地球引力使它们扑通扑通，在地上滚得像球。水生的心也掉到地上，他半跪在枝叶蔫蔫的棉棵里，下使劲按压喷雾器手柄。虫子欢乐跳舞，喷嘴对它们喷它们仍然跳舞，快乐的样子像喝了红糖水。
水生上城里，原先卖农药的店面现在卖花圈，但仍然摆着不少天下无敌药瓶，也不问青红皂白，水生揪住一个家伙的领子……水生觉得眼前红彤彤，像挂了一床红帐子。几个家伙一齐动的手，水生一脸的血，卖花圈的告诉水生：他们和你一样，也是上当的农民。
三
奉献温暖的棉，由粉红到大白，老天爷赋予两场花事。水生家的棉花开得稀而黑，减产的云朵，独女舍不得嫁。棉价沉沉浮浮，水生想等个好价钱。
黄昏时分，秋月在云里，像一块啃剩的饼子。一辆收棉车开进了村，一帮人搞得阔兮兮的，说是大型纺厂因出口订单急需用棉。为首的那家伙梳个大背头，胖红的圆脸，手里拎个密码箱，拍着箱子道：高价计划外收棉，过这村没这店啊！如一颗炸弹扔进了水塘，顷刻起了一片白浪，“计划外”后来居上，农人一窝蜂地追捧。原先卖了“计划内”的农人都悔青了肠子。卖棉得五百元，新刮刮的票子，水生小小的高兴一回，心想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春上买太空稻种借的钱，拖到现在才还，水生点给二大爷。二大爷拈须乐呵呵：还钱就还钱，还驮两个大卵来干吗呢。水生笑笑说：两个南瓜，就算付您利息了！水生前脚刚到家，二大爷后脚撵进门。二大爷气得脸像涂了酱，胡子抖抖地道：水生，假票子你留着自己花吧！二大爷出门忿忿，好人做不得！
整个村庄像开了水，该死的“计划外”收棉，黑心骗子给的全是假票子，村民捶胸顿足。来到市里的银行，水生掏出百元递进窗口，点钞机尖叫了一下，然后发出鹦鹉音：这是一张假币。职员厉声问：从哪里弄来的？你身上还有没有？水生哭啼啼说路边捡的。职员举起红戳子，如举着匕首，水生哀求还给他。“还给你，还想去骗人是不是？”让水生在没收单上签字，水生跑掉了。
水生站在一处街角，天阴着一张脸，要下未下，水生的脸和天一个样。一个妇人影子般靠近，衫袖突然被牵了一下，水生吓得后退一步。那妇人说：切，又不吃你。妇人胖乎乎的，右脸颧骨处有块黑瓷，竟然长了毛，像黑猪皮。猪皮女问水生想不想发财。水生摇摇头，又点点头。
猪皮女贴住水生，水生闻到一股肉香。有一种假币比真的还要真，猪皮女说。那块黑瓷只占右脸三分之一多，水生看起来却比整个脸还大。是台湾过来的，她说，人家想搞跨大陆，把假钱造得比真的还要真……没等听完水生抬脚就走。妇人拉了水生一把，那手肉肉的。妇人说：送你一张，给你免费试用。晚上，水生踟躇街头，鼓起勇气拿出这张币，在一家小吃摊上，竟很顺利地花掉了。摊主小老板对着路灯看来看去，水生吓得正要鞋底抹油时，递来了找零。
水生对猪皮女说，我有假币卖给你要吗。猪皮女接过水生的卖棉假币，摸了摸，捏了捏，又抖了抖，很内行地查看水印，她简直是个验钞机。水生不由身子矮了矮，向后退了退，准备逃跑。猪皮女笑着说：大哥和我开玩笑，分明你这是真钱吗？水生掐掐耳朵，仙人掌耳朵没出问题，他让猪皮女再说一遍。妇人说，这样吧，一比三，你的一张真的，换我三张台湾版，干不干？水生喜出望外，却装着不情愿。妇人问水生，明明是真钱你怎会当假币呢。水生对妇人说了卖棉的事。妇人笑，颧骨上的猪皮开朵黑俏花，她说：把夜明珠当狗卵子，大哥你真幽默。
水生用妇人的台湾版购物，他选择黄昏时去报刊亭卤菜店，他认为这些地方好糊弄过去。店主接了仔细地查检，水生接过找零时额头冒汗。
水生给妇人打电话，他要做一笔大买卖。
四
那条街靠近劳力市场，摆了一排溜招工摊子，黄底金字的招工版：国家大型建筑企业，招收农民工。包吃包住。水生挤了进去。招工人员问：你会啥活？水生说：我是个农民，只会种地。招工人员问：会不会挖土？水生点点头。
大买卖亏光了老底，猪皮女麻利的胖手指点数水生的三万块。水生心慌慌说：是我娶老婆钱，你点的是我老婆啊。猪皮女搬出台湾版，对水生笑笑：你还是条光棍啊。一比三，水生买到是真正的“假币”，一扎一扎，上下两张人民币，中间夹的全是白纸。那时水生才明白，猪皮女让“免费试用”的全是正宗的毛老头。可爱的光棍，猪皮女临走抛个媚眼，后会有期哦！
水生干活不惜力气，大家都夸这小子能干。干了一段时间，大家都去找老板支钱，水生也去支，老板手一摊说：眼下周转困难，年底一并结好吗？水生硬着嗓门说：不好！大家都没支到钱，老板让水生留下来。老板让水生当个小头儿。时近腊底，西北风嗖嗖的，水生提着铺盖，勾腰落索着走。老板跑掉了，水生被工友们抓住，捶了个半死。赶春运的人儿堆得像摞饼，水生鼻青脸肿着挤啊挤，他要趴火车。
又一个春天，二大爷打赤脚做秧田，料峭的春风，白胡须映在水里冻得抖抖的。水生穿袜子鞋站在田埂上，二大爷说：水生，你再不做秧田就晚了。水生把个包包往肩上一搭，他说：您哪，从今年起，我水生再不种田啦！
一个妇人在路口等他，她笑笑地，右脸皮上有块黑瓷。
2009-3-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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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 09:43: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