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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途安先生,把车开进了4S店,找到售后的何杨小姐,对她说:保险单前日已开过了,请安排维修一下。何杨接过车钥匙,查询了电脑记录,和他一起确认车损。一切无误,倒车,准备交维修部。想起车门的一处划伤,途安又过去叮咛何杨,请她吩咐维修工一块做一下油漆。何杨忙下车察看,她取下白手套,拿尖尖的手指轻拂浮尘,还用餐巾纸擦拭。小姑娘挺仔细的,他觉得像个护士。漆黑的车身,露出两三条白线,在车门处缠绕着显出来,深深浅浅的,像墨缎上的白纱头,很是扎眼。察看着,何杨便不语了,皱起了眉头。途安说:何小姐,上次售后的小马承诺过,说可以一起做的。她说:是这样么?那,您找小马吧!小马和何杨一样,都是负责接车的服务生,负责接车的。但后者今天轮休。
何杨和小马通电话,用方言交流了几句,然后将手机交给他,小马在里面说:途先生,上次保险定损时,我是答应过一起做的,不过……何杨把手机挂了,对他说:途先生听见没,做是可以做,不过嘛……
不过什么?他等待她的下文。
何杨笑了一下,轻启朱唇说:不过嘛,要请人搞一下的。
“搞一下”?他感到纳闷,“搞一下”是何意思?女孩子直截了当说“搞一下”,让他觉得有些脸红。
但何杨一点也不脸红,她也许对顾客说惯了嘴?要搞一下的,何杨说,得请小郭经理,只有他最有办法。这样吧,我打他电话,你对他讲。小郭经理途安认识的,一个皮肤黝黑,样子很帅的小伙儿,他的头发总梳得光亮亮的,打很多的嗜喱水。曾和小郭开玩笑:梳这么光呀,蝴蝶在你头上都盯不稳啊!小郭笑着回敬:蝴蝶,途总就是一只花蝴蝶吧。途安的新车刚到手时,要做内装修,小郭以手掩他耳朵,就像吹气似的:别在我们4S店做,又贵又黑。我给你介绍一家,保证又便宜又好。于是驾着新车,小郭带他到一家小装潢店里做了。“又便宜又好”的地方又小又脏,后来地胶出了问题,来4S店找小郭,他大鸣大放着。把个小郭吓得“大哥大哥”地拱手,让千万别嚷嚷着打雷。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偷小摸地弄点小回扣,小郭说,因此丢了饭碗太划不来。
小郭不一会就到了,永远的西装革履、光光鲜鲜,像一辆新车似的。今天因为冷,套了一件藏青羽绒服,却依然掩不住帅气。何杨讲了情况,然后说:小郭经理,途先生,他想请你“搞一下”。“郭经理”加一个“小”字,从女孩子嘴里跳出来,亲切得带点讨好。小郭客气地称呼他途总,对他笑,“一见你就笑”,他以为小郭的笑意味深长。“新手上路,请多多关照。”“别吻我,我怕疼。”车技甚拙,他便在车尾粘贴告示,然而磕碰还是时常找上门。不止一次,刚在保险公司前门拿了赔付,倒车出其后门口,“咔哒”一声,该死的不懂得让路的围墙,笨猪一样地吻上了尾灯,就跟谈恋爱似的。那马路牙子更可气,一回回地挡住轮毂不让走,还拉住了一字板,像挽留人吃饭般的客气。墙啊墙,马路牙,你为何恋俺就如恋姑娘?他抱怨着。于千万人中寻着了他,这是一种不解之缘,保险公司缘上了途安,简直倒了八辈子霉,4S店却捂着嘴巴笑。撞吧,赔吧,添砖加瓦,搞得4S店大楼一层层直住上爬。他驾驶着亲爱的蒙迪欧,曾创下双休日“四度梅开”记录,比做爱还要频。怕他不好意思,小郭经理便开导着,给台阶下: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擦擦碰碰属于正常嘛,小俩口还吵吵闹闹呢。
小郭冲他笑,他觉得前者很少冲着何杨笑。他有时甚至为她不平。何杨苗苗条条的身个儿,白白净净的瓜子脸,雪白的衬衣,领上结个蝴蝶结儿,跟白领也差不多;尤其是她的蓝制服裤,高腰比低腰更具诱惑,屁股那一把儿,映出三角内衣的形态,够迷人的。小姑娘很是漂亮了,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美丽却鲜有回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未见4S店的男士们好色如讨好上司,给女孩子献殷勤的笑,比奉给上司的要稀有N倍。潇洒的小郭又怎样,在洗手间遇上老总,还不是笑着奉上纸巾。就差问候“老总您亲自上厕所”了。人在单位走,谁能不低头,途安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级别低,资历浅,就像才插下的杨柳,何杨小马们,属于“人家使口,他使走”的龙套小角。途安想,要么,上司对女部下的笑,永远只雪藏在人后?
何杨端着记录本,陪着小郭蹲下来,她尽量挨经理近一点,就像会诊似的。后者却不经意地让了一下。小郭观察车门的损伤,左看右看,煞有介事地,如大夫察验病人。看上去划痕比较尖锐,大约是哪个捣蛋鬼拿钉子使劲刻画的。停在路边道旁的车子,窗玻璃及车身上,常有好事者以书法表心迹:×××,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也有泄愤的:狗日××,王八蛋!自厕所墙壁文学与风景点树身文学,遭舆论狂扁之后,他想,随着私家车的增多,也随着仇富心理的加剧,或许有一天车身文学将发扬光大。调皮的小孩喜在挡风玻璃上画太阳,偷情的猫儿爱在车顶舞台上嬉闹演出,连竹枝也好在车厢上彰显婀娜。难怪保险公司有文:尖细划痕不在承保之列。小郭说,是得这样嘛,要不然,保险公司都亏得关门了。途安不同意小郭的说法。伤筋断骨一赔到底,小划小擦理也不理。惟恐天下不乱,这算哪门子歪理?大斧子砍了不计较,花针扎了疼的叫。保险保险,保大不保小,简直贱主儿!
面对较严重的“伤痕”,小郭也感到为难。途安的意思是,干脆在上次的定损单内一起做掉,免得再向保险公司报案,挺麻烦的。途安说,反正,反正我经常照顾你们生意。他道的倒是实情,但立即遭到何杨的反对,坚决地不同意。小姑娘鼓着嘴,近乎唠叨地认为,定损太低,“搞不好”会让她贴工资的。这女孩子,竟又来了个“搞”,此“搞”非彼“搞”,途安觉得有点讨厌,包括这会儿她的人。这妞儿一扭一扭地,跟蛇似的,对小郭经理半撒着娇,说不行的不行的嘛。“丑,丑得像机动的。”讨好上司的人符合这句话。有心取媚君子君不恋,小郭不理睬她,她是否无聊?谁都晓得的,多接下一张单子,何杨们就多一角收入,小郭就多一厘米提升的踏步。地球人皆知,天下4S店乌鸦一般黑。对内难道也如此克扣?扣她工资,哼,鬼信!
在哪,在哪找一根电线杆子呢?……小郭经理自言自语。小郭站起了身,像找到的电线杆子,以手掩途安的耳朵,一股嗜喱水的气味,他听见热气里的声音:这事只能私下里,我帮你“搞一下”,再找人帮你另做个案子,不能大声地嚷嚷,千万,啊!啊完了,小郭潇洒地钻进驾驶室,一边接听着繁忙的手机,说唔,知道了知道了,这事我来搞定。一边利落地发动点火,挂档倒车。上午九点来钟,室内的光线灰灰的,外面的光线黄黄的,4S店银灰铝板外墙,反射冬天的太阳,刺眼然而无力。零下二度的西北风里,他看着自己的蒙迪欧缓缓后移。从阴影里走向亮处,从维修部走向原野,冬日的阳光里,某处的一根电线杆子,坚硬地守株待兔,倒计时三二一,准备——“搞”!
身体的某处痛了一下,像是肩部,又像是腿,如同被刺扎了。他大步地追出去,似乎要制止什么,想,可别“搞”出什么乱子呀,万一“搞”个车毁人,人……伤?一出口却成了客气,他对小郭幽默地叮嘱:我的她怕疼哟,请你轻一点,一定要轻一点啊。那回,送女友进妇科病房,把她交给男大夫,亦是如此吩咐,他觉得暧昧、佻达而且可耻。小郭探头说:放心吧,怜香惜玉,我最懂温柔的!仿佛男大夫也这样说,同样的暧昧、佻达而且可耻。小郭然后笑了,白着糯米牙,何杨也在一旁笑,更像是附和。他垂着脑袋向休息室走去,多少有些沮丧。身后喇叭响,仿佛车在喊他,如同女友的惊叫。疾回首,见小郭冲自己挥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踏征程,再次鸣响的喇叭,像嘹亮的军号。小郭显得自信而兴奋。这种“搞一下”,最须把握分寸的,要“搞”得恰到好处,一句话,要“搞”得“像”。何杨说过,4S店里,非小郭谁也不能为,此君经常这样干,业已“搞”出了名堂。
休息室里,电视机“打开电视看电影”,不务正业的家伙,像无所事事的途安一样。车子撂这儿,照理,已无他的事了。何杨说,途先生您尽管忙您的去吧。但他却不,免费的点播电影,宽带上网打游戏,漂亮小姐免费续茶水,洗手间里洁白的手纸,二楼更有免费的午餐,他迷恋这里的“好处”,一进来就迈不动腿。电影《命运呼叫转移》,秃头葛优演乡下楞青年三儿,三儿暧昧地舔舔嘴唇,困惑地张着蛋嘴问自己:为一个姑娘,不出门打工,在村里当遭人白眼的“闲人”,到底值不值?途安分神了,就汤下面地想:为了几个修车钱,请人家“搞一下”,把自己的“她”拱手交给别人伤害,到底值不值?这时,何杨打来电话,说:途先生,待会儿保险公司电话查证,您就说在泰湖小区里撞的,一定要记住了,时间是今天的八点钟,位置是车左后门中部,撞上了电线杆……他对何杨说:好的,我记住了。濮存昕做过一段艾滋病公益广告,他演医生,对患者说:记住了,下次看病,请记住你的名字。途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个患者。
4S店维修部里是卸妆的后场,是亮丽模特后腰上永不示人的那只丑陋的夹子。这里满目疮痍伤痕累累,车,太多的车,撞,太多的撞。维纳斯为什么没有胳膊,他仿佛明白了,一定是被撞断的。他的蒙迪欧淹没在一片残垣断臂之中,左后门瘪下去了,白色的刮痕带着动感,如书法的飞白。小郭经理所为,高手之“搞”,任他火眼金睛,看不出故意。新鲜的伤痕,涂了防锈漆,白中稍稍发紫,有点像血;维修工在伤口上忙碌着,戴手套的手,那是嗜血的苍蝇了。途安似乎感到痛。像肩膀那里,又像是腿那里,也许是胸口,仅仅一下子。仿佛还记得,女友出医院时,见她衣上有血,也这样的痛过。但也仅仅是一下子。那会儿何杨说,做一下门上划痕,至少要小几百元,保险公司不认账的,只能您自己掏了。现在不用自己掏了。给女友买益母草,药品发票上用途安的名字,单位里买单,掏老共家的钱。
那就连痛也找不着了。就像不曾有过。
午饭刚结束,他努力地剔除牙缝里的一匹菜叶,4S店餐厅的青豆头很好吃,烤肉串也很香,虽然薄如纸片,可还另送一碗紫菜汤呢,米饭随意添加,汤可以连喝数碗。什么“吃白的屙红的”,屁话!谁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打着饱嗝,半腆着小肚子,和小郭一起下楼,后者永远的意气风发。手机响了,小郭忙着接电话,却偷闲表示一下友好,拍途安的肩,说:途总,你得谢谢我了,啊!?
谢谢你,谢谢你什么?谢谢你让我受了伤?途安打着哈哈,咧了一下嘴,装着很高兴,装着很幽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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