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子
文/大学
电视上有一对美国夫妇,带着他们的苏格兰牧羊犬从美国西部的西尔巴顿到东部去,在印地安纳州的欧鲁克特与爱犬走失。半年之后,那条牧羊犬徒步3300余里,奇迹般地出现在主人面前。事实还是虚构,值此不论。当那条历经沧桑遍体鳞伤的苏格兰牧羊犬扑向主人的刹那间,我早已泪流满面。是夜,我几乎彻夜未眠地想起我家那条死去已有二十多年的小尾子狗来。
(1)
小尾子来时,我整六岁,父亲才教我数一百,学写人口手。因为它,我的整个少年都挨着父亲与狗相关的骂。
父亲当时在乡下的代销店。那条狗是一位朋友送于父亲的。那条狗通身纯白,机灵敏捷,仪态端庄。父亲调教它胜过调教我们。它能按照父亲的命令打滚,作揖,还能表演凌空接食,驼我走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保护我们来去乡里,那年头的乡间无缘故不声响而咬人一口的狗着实令人担忧。
(2)
我曾长久地懊恼,父亲为它取的名太俗。论美该叫“雪花”,论威该叫“雪豹”。时至今日,为其作传扬名,亦想就此换过。但写过几行,终是情感不实,只好作罢。
那条狗的白天很是闲适,在野地里追蜂戏蝶,捉弄田鼠,抑或卧于垅上,静观一只甲虫或是苍蝇……到了晚上它便整夜不睡。沿着恬静的村前屋后,机警而傲慢地踏着碎步……
每年的天下雪,那条狗的精神就一个抖擞,那条狗的眼睛就光彩四放。在晶莹洁白,线条粗犷的雪野长久地跳闪、腾挪……雪后天晴,它更喜欢在艳阳高照的雪地,追逐觅食的麻雀。麻雀乍起惊飞,它就立住,麻雀换处落下,它又如箭离弦。一块田到另一块田,来去回环,乐此不疲。它常常跑到麻雀的前面,惊驻足,猛回头,起身投足欲上天。
放眼追踪,年少的我总是心花怒放,浮想联翩。
那是七六年深秋的一个月黑风高夜。两个盗贼明目张胆在外面撬起代销店的窗户,全然不顾父亲有意发出的响声。父亲浑身汗毛林立,集体财产遭殃事大,个人性命怕也不保。父亲自然想起他的狗,弊足气力打响一声忽哨同时高喊捉贼。刹时,一块窗板被拦腰扳断,一贼飞身而上窗台。父亲操一扁担欲作最后防卫,但闻一声犬吠,却见一道白光压倒窗台黑影,紧接着人嘶狗叫,两盗贼只恨腿短……
小尾子一颠一跛回来,大队书记已带荷枪实弹的民兵赶到,又叫小尾子带路,追出几里地,硬是抓着两盗贼,次日五花大绑敲锣打鼓押往区公所……后悉两盗贼乃流窜惯犯,作恶多多,命案累累。
小尾子不知成就的伟大。小尾子救了父亲,却挨了父亲一脚:狗日的,野哪去了。
(3)
父亲调回总社,小尾子也回到镇上。亩产万斤放了几次“卫星”的高丰大队购回一辆大拖拉机,披红挂彩、轰轰烈烈地进街便辗死一个男孩。小镇惊如沸水,男女老少团团围住了那个庞然大物。黑压压的人群,惊天动地的哭骂。那条狗也在其中。
以后,人们就远远让着拖拉机,那条狗是个例外。无论是好端端卧在后院,还是游逛在街后的田园,只要听到马达,便飞身而来,远远迎上去,狂吼乱蹦、连扑带咬地从车头咬到车尾再紧追着车轮打转,追过自家门前再出街口,全长数百十米。有一回从后门冲向前门,竟将堂屋的饭桌顶翻,打碎一只水瓶和两个蓝边碗。咬完拖拉机回来,那条狗低着头缩在屋角,我们也毕恭毕敬原地立定。意外的是父亲却没打它,反而摇摇头,冷冷地笑了几声。
这狗必成车下之鬼。人们断言。
当然狗伤不着拖拉机,拖拉机也伤不着狗。关键是这条狗将愤怒的头颅对准了自行车。以致有一次将区里的书记惊得仰面朝天。以致胆小怕事的父亲差一点就杀了它——父亲一手揪住它的脖颈,一手高举斧头。父亲谋划着从何入手,也谋算着狗急跳墙翻脸不认人的东西。那条狗稳坐在地,眼睛灵灵地勾住主人。父亲终究下不了手,父亲高举的斧头僵在空中,许久。许久。
(4)
父亲在乡下时,小叶就常去送货。小叶是县城人,会拳脚功夫。那年头人肚子不饱心情也不好,街上有必要和周边的农村发生冲突。如玩童或鸡犬遭踏了庄稼,如旱时的吃水该在哪村的池塘,再如谁家的女儿受了委屈。那时街上人口不多,房子也两两三三不如一个村庄,农民兄弟现成的农具铁器更是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但因为有了小叶和小尾子,小镇似乎威武和雄壮了许多。
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民兵指挥部每日都要提高警惕起早抓那十字街头卖洋纱的。小叶每日早起晨练,人高马大,又有烈狗相随,自是一声断喝,闻者丧胆。他没收的洋纱比整个指挥部还多。不想小叶就出了事,喜欢上了在我们镇上建第一幢两层楼房的建筑队炊事员杨。小叶是过于简单,大白天和杨进了房。一时间便有人守门,有人去找双方领导。建筑队很快来人带走杨。小叶拴了门,在里面足足喝下一瓶“1059”。僵仰在地,口泛白沫。
小叶的死因过于深奥,我不明白,丧事的处理过于复杂,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条狗跟着运送灵柩的拖拉机走了许久。那是它生平第一次与拖拉机和平共处。
(5)
那条狗孤独了,那条狗浮躁了,有事无事地门前乱吠。常常吓得妇人孩子符于门第。
我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小尾子怎么突然与本街一条叫大灰子的狗成了冤家。两条狗一见面,总是互相打住,缩紧头,拱起腰,耳朵向后拉直,尾巴平伸,背毛也根根竖立,掀唇咧齿鼻尖对鼻尖地对峙。最终有一次,它们满足了人们的猎奇。
战场就在临街,决斗就在眼前。两条狗如以往一样地对峙,
情绪高涨的人们紧张地唆拔:干呀,干呀。激情飞越的孩子奔走相告:快,快,这回是真的了。
人们,越围越多。随着两条狗前肢下伏,身体后坐,随着急红了眼的人们一声惊呼,两条狗几乎同时弹射,狠狠的撞在一起。继而又迅速分开,重新摆好架式。围观的人们如一把巨大的蒲扇,随着一灰一白两条狗的扫过来,又扇过去。第二个回合,小尾子先发制人,一口咬住灰狗的后腿,同时机警地破坏它的平衡。两条狗绞在一起翻滚、嚎叫……
灰狗的主人来了。操一根晾衣竿,离狗远远的捅来搅去。大灰子借仗人势,挣脱后腿,反咬住白狗的上颏。人们眼睁睁地看见灰狗锋利的犬齿,随着腰肢和脖颈的甩动一丝一丝地钉进白狗的鼻梁。狡猾的灰狗拚命倒退,全力拖动白狗,象鱼钩钩着鱼……大灰子的主人立起晾衣竿点燃一支香烟,开始用常人的心态观战。
人们都说:白狗会死的。
一向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的父亲,杂在人群之中。
挤在前面的少年的我开始放声大哭,高声喊着“小尾子”……小尾子终于听到我的声音,它的眼睛在旋转的天地间与我瞬间相遇。它是否看见了父亲,已无关紧要。因为它开始挣扎了……随着一声断喝,小尾子果断地抽出双手沉稳地压住灰狗的头颅。我立即明白,它要从灰狗的利齿下强硬地拖出鼻梁。人们就看见白狗将自己的鼻梁在灰狗的利齿下一点一点地——拉开一道长达四公分的口子。
白狗的勇猛震慑了人们,也震慑也伤了后肢的大灰子狗,爬起来掉头就跑,小尾子箭般追出,从丈把远的后方腾空一跃,凌空叼住灰狗左耳,由着落地的惯性由着灰狗本能的躲闪一个回环,将灰狗直直横抛回来。灰狗跌地几滚,起卧几次终于站稳,早已斗志全无。少了半截耳朵的灰狗,仿佛脖颈也拧了筋,歪着头夹着尾巴呜呜唉唉地浑身发抖……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结果也太明了。以致它主人那支香烟才短了小点,刚想出手的竹竿又立即竖起。小尾子仍然余怒未消。好奇的人们已经尽兴,用
人围隔开两条狗。这咬红了眼的狗竟不咬人,甚至大灰子的主人。
父亲将那瓶平日舍不得用的云南白药尽数填进那条狗鼻梁上的沟壑……
(6)
日子平常而密密匝匝地过去。那一年,街上过部队,卡车一辆辆,解放军一队队。小尾子偏又发起咬车轮的劣性,惊得父亲连拖带抱地捉回家。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带两警卫员一二一来到我家。父亲惊得连赔不是说狗已经关了。半天才明白,首长是想出八十元买狗。八十元是大数目,是父亲的三个月工资,狗又实在舍不得,父亲一时下不了台。幸亏我及时喊来外婆,老外婆拐杖柱地大骂父亲:狗也算家里一个人,要卖先把我卖掉。首长尴尬不已只好收心。
我是佩服外婆的,首长是大人物,不知大狗难养。那他是想吃狗,还是用于战地,总之于狗不利。
部队都看上了,小尾子更是声名鹤起。但它的猖狂和玩劣也确实给我们家带来诸多麻烦。譬如狗打架,主人跟着生气,臂如咬翻了书记,骚扰了军车,惊吓了父亲……再者也怕真地咬人或真的被人打吃,最后那年冬天,父亲决定彻底地把它关在后院,不再放它出去。但它却常常偷着出去,后院两米高的围墙它能一跃而过。我不懂,家里有饭给它吃,有我们陪它玩,它为什么还要出去,它出去又是为什么。仅仅是为了雪么。总之,我认为父亲在冬天关它是不对的。
开春,油菜花烈烈地点燃了原野。它又一次越墙而去,一天,两天,一个月,两年……
我们苦苦的找寻它,我们带血的呼唤走遍了邻近乡野和许多岁月……我们确实把它当作家中一员,外婆和我们都曾因为想念不止一次地黯然落泪。后来终于听说在过去代销店的附近有人看见小尾子被人打死——是和那条叫花子的母狗……
街上的一帮青皮后生要去那个村庄杀他的猪,放他的火。父亲却说:算了,终究是一条狗。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说:终究是一条狗。
(7)
面对包围了它的钉耙和锄头,我不忍不敢更不愿想象它最后的痛苦与无奈。
它和她强劲的精骨肥沃了生息的园野。
它和她美丽的皮毛掩饰了虚华的温馨。
长大后,我总愿意将它与乌江口与化蝶以及所有美丽动人有关爱的传说紧密相联。
小尾子死去的第三年,外婆也去世了。
我们家再没养成第二条狗。就象我们家永远没了外婆一样。
父亲也在七年前离开了人间。父亲在回光返照之际竟然兴致勃勃地提到那条狗。
红尘滚滚,生命飞驰。那条狗骄健的身影时常于我心之雪野,追风疾跑……
无人企及,也无狗企及。 这做人有的时候跟喜欢不喜欢狗还真有点关联:
我喜欢狗的忠,狗的勇。 小尾子,好样的。 很不错的一条狗! 难得楼主对小尾子怀念至今,若是真有轮回,我想,那叫小尾子的狗现在一定很幸福! 小尾子,,,,大灰子,,打架过程。。
楼主很细心哇。。狗打架我倒是看过不少。。从没仔细过。。
楼主的。。打架过程。。下回看到狗狗打架时。。也注意注意。。嘻嘻。。。 世事多变,人有情,狗又何尝不是呢? 红尘滚滚,往事悠悠!
懷念小尾子,是難忘那段時光,那段時光你生命中的親人,還有那些過客. 再品大学美文,除了感动还是感动,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我同样也喜欢狗,只是写不出楼主的作品. 大学的文才在枞阳网界屈指可数! 同意上楼的观点!
看楼主的文章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享受! 再来慢慢细品大学的此篇,10岁之前的大学对小尾子及周围的点点滴滴的记忆之中的人和事,竟能如此清晰!
不难看出大学的善良,也见大学从小就细心,认真, 难怪能写得一手好文章.
梧桐再次佩服!! 难得楼主对小尾子怀念至今,若是真有轮回,我想,那叫小尾子的狗现在一定很幸福! 引用第10楼胡畴雨于2008-04-24 12:37发表的:
大学的文才在枞阳网界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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