枞阳狂人陈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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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奕珠
在钱田间先生《文集》和《诗集》中，记载枞阳三百多年前有位“狂人”名叫陈朗生，先生与这位“狂人”有交往，不仅有两首诗为他而作，而且还为他作了近两千字的传记。
陈朗生，名昉，又号石舫老人，“家世业儒，母孕十四月而生”，因厌枞阳市尘喧嚣，于枞阳市后傍山筑屋以居。他生于万历丙申（1596），比田间先生长十六岁，卒康熙丙辰（1676），寿八十一，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位长寿先生了。其父在世时，家境殷实，置有可观房产田地。传到他手上，由于他嗜酒如命，不思经营，又喜急人难，乐于好施，房产田地逐渐变卖，有出无进，逐渐贫困，到后来贫困到只剩下所居之房舍。
他“喜为诗，多自撰造，不入常格，亦不以示人”， “室内供鲁仲连、李太白、元次山、黄山谷、王文成五先生。山谷则土人，相传宅后山为其读书台，要无所据；其四先生，出处、学术固不同，不知君何取而合供之一室也。”
陈朗生是个不折不扣的世间“狂人”。他好饮酒，且饮必醉，醉必骂人。“每被酒，嫚骂不休，人望而避之，目为酒狂”。但他“为人径情直性，不没人之善，亦不能掩人之恶。其骂人也，无有宿怨，但酒后人有触之者辄骂，以是人亦不深怪，但谨避之而已”。
他是个知名的“闲人”，生平心中从不装事，不思治家，四时农活，衣食有无，概不过问，饮酒大都在酒市人家。他无忧无怨，自喻“为天下真逍遥叟，得世间大自在人”，“临死，自为墓志，只数语，云：‘平生所嗜，山水诗酒风月闲静而已，治乱何有哉？’又自为《石舫丧制》，诫子孙不得用世俗礼。亲书铭旌，题为‘闲翁石舫老人之柩’。君于世事既少周旋，又不为身后之名，得酒便饮，胸中萧然无有一事，可谓闲矣，亦惟君自知其闲也”。“晚年贫益甚，诸子养必以酒。得酒瓶，挂树枝上，往来过其下辄就树饮，饮醉，拾败叶、破瓷片书所得句，吟数遍弃去，以为常。”
他是个善人。有一乡人被诬为贼，家贫需卖妇人才得放回，他慨然解囊，如其数偿之，妇得免卖。凡此种种，田间先生在传记中数列其例。
他也是个奇人。由于他嗜酒不听人言且骂，险伤性命，而他这段经历如果是遇上他人，定死无疑。他不仅没死，无事一样，又活了三十六年（这里订正《陈朗生传》中一个笔误：“重活四十余年”，应为“重活三十余年”。见后有关时间对应）。
事情发生在崇祯壬午年（1642）秋，反明乱军首领张献忠率部围攻桐城，前锋已扺枞阳。时朗生饮于下市（那时已有上枞阳、下枞阳之市区了，上枞阳简称上市，下枞阳为下市，中有一桥之连接），酒酣间，有人告之曰：“匪贼至矣，你还不快逃离！”他不信，开口大骂，继续饮酒。至醉始归。谁知家人业已避贼先去，他被匪徒逮住押至义津桥。张献忠部下一名首领，名叫张义，湖广人，为昔年同舍生之僮仆，见他面熟，便问朗生曰：“相公识我乎？” 朗生茫然答曰：“忘之矣。” 张曰：“予即曩时在相公家趋事者。毋恐，会须相救。”后来，张献忠点名审问至朗生，张义意欲脱之，曰：“此人无所长，且不能徒步。所获牲口，反与之用，不如释去。”张献忠顾朗生曰：“汝欲归耶，吾即送汝归耳。”张献忠乃杀人狂魔，以“人无一善以报天，杀”的残忍心态，于他无用者一律杀之。朗生信他言为真，俯伏感谢。既而引至一所，百姓甚众，尽皆杀之。递及朗生，张义举手一摇，行刑者一刀下去，朗生血溅衣体，不觉痛，仆地死，半晌方苏。时尸横道左，遭人马蹂践，朗生背又刺十数枪，张义路过，见而问曰：“相公能咳一声乎？” 朗生嗽之有声。义喜曰：“可救也。”喉尚未断，遂令四人为其合颈，抬之私室，且嘱曰：“慎勿用膏药等物，只以旧毡帽烧灰敷之，晚间再用茶水洗去脓秽，再敷，久当自愈。”乃去。朗生如其言，疗之三月，始愈如初。
朗生能活命者，盖张义部卒砍颈后一刀，力不甚重，未伤要害，背中十数枪，亦皆未伤致命处，又救治及时，乃脱死难，亦为奇也！
陈朗生大难不死，又重活三十余年，于废址上修建屋宇，稍复旧观，田间先生称之曰“斯以异矣！”由是，在陈朗生重修屋宇十八年后（顺治庚子1660），邀请田间先生前往作客，为其题诗一首《陈朗生山馆》：
厌入枞阳小市廛，避喧稍觉后山偏。
几时亭子崖巅置，安得泉声壁上悬。
石磴离低迟客坐，竹床来往许僧眠。
树根碑记吾当撰，留待和州处士镌。
和州戴无忝善摹刻。
康熙丙辰（1676）年，陈朗生以八十一岁高龄仙逝，其长子陈高兄弟三人前往麦园庄，请先生为其父作传，先生闻讣悲伤，作《陈朗生传》凡1876字（见《田间文集》），并挽诗一首《挽陈朗生处士》：
傲世宁如意，藏书已倦看。凿开山让屋，赊得酒忘餐。
不自知年迈，真能耐岁寒。甘贫八十载，临殁倍艰难。
田间先生在《陈朗生传》结尾之数语，是对他一生人格的真实写照：“君固以酒狂称，而自署为‘闲翁’，甚矣！君之有得于酒也。夫闲非圣人所以训世，而其取诸狂也必曰简；惟狂故简，惟简故闲。观君之摆落世俗，遗弃一切，而独纵意于酒，不可谓不简矣。方酒时，于时之治乱不问，家之有无不问，即酒之有无亦不问。至于酒之不问，则君之闲也至矣。酒后骂人，人固不怪。然怪与不怪，总一不问也，而人因以为狂，君曰君闲甚，此其所以为狂也欤？”
（2019、11、28于枞阳旗山花苑）
附：
陈朗生传
陈朗生，名昉，枞阳人，家世业儒。朗生孕十四月而生，少负奇气，岸傲，习举子业非其好也，既试有司不得志，益务博览，饮酒，自适意。于诗好李长吉、徐文长，于文喜李卓吾诸书，然亦随其意兴涉猎而已，不竟读也。喜为诗，多自撰造，不入常格，亦不以示人。宅故倚山，山石峣崅，块然压宅而踞其左。君毅欲凿去之，凿十三年，而块然者悉破除铲平，半壁削立，因其方广构轩曰石舫，内供鲁仲连、李太白、元次山、黄山谷、王文成五先生。山谷则土人，相传宅后山为其读书台，要无所据；其四先生，出处、学术固不同，不知君何取而合供之一室也。自石舫循半壁上，有屋如巢曰舫阁，阁中见江及江南诸山色焉。阁后为浣斋以课子。而江以益广，山以益近，君每凭槛顾望而大乐之，而君之家以罄矣。浣斋者，恶市俗之尘污人也，而市人亦罕与君交，每被酒，嫚骂不休，人望而避之，目为酒狂。家既中落，顾好客，客益盛，时置酒石舫，召妓佐客觞，流连日夕，皆鬻产称贷为之，以是益贫。其所与游者既得志，则谢绝不与通，饥寒困顿，终无所干谒，人或谓之，则曰：“非有所嫌，但性不喜与贵人接耳。”所居屋尽质与人，儋州守萧君为赎回，君亦不拒，盖仅事也。君为人径情直性，不没人之善，亦不能掩人之恶。其骂人也，无有宿怨，但酒后人有触之者辄骂，以是人亦不深怪，但谨避之而已。
崇祯壬午（1642）秋，流寇奄至，君方饮于下市，酒酣，或告曰贼至矣，则大骂。贼至始奔回，家人业已避贼先去。君被执，至义津桥，使负担，不胜，砍之仆地死，犹背刺十四枪。砍未殊，贼去复苏，自顾，颈血满地成块，撮而啖之。后贼至，佯死，有二小贼见之，曰：“此血黑，冤血也。”又视之，曰：“陈先生也。”试唤之，若能欬，犹可以活，因连唤：“陈先生。”君微欬，喜曰：“可救矣！”为合其颈，取汗污毡帽烧灰傅之，上下缚定，扶起，捧其首，掖以行。行至杨老媪家，以所掠簪珥丝枲杂物给之，属其善视陈先生也。媪视惟谨，已，稍愈，舁归。卒不知二小贼为谁氏子。方贼大至时，人去尽，独有老媪在家不去，可怪也。既至家，故居尽毁，瓦砾满地，即其地蘧卢卧焉。是时贼去，诸子初避贼返，朝夕不给，孺人出行汲，于水侧得金数铤以归，皆黝色，似甫出土者。公叱之，问所从来，具以告，急命诸子随孺人再往，复得若干。于是，诸子于瓦砾中，梧鼎炊胡饼，日鬻钱数千，食饮以足。益求医药调治，创渐合，平复如常。噫嘻！君死而不死，乃重活四十余年（注：陈朗生大难后活36年），更于废址次第结构，稍复旧观，斯以异矣！
人初闻君遇难，谓君性怪僻，故遘奇祸；已，见其死而不死，则以君平生热肠好施得报也。君尝见有人被诬为贼者，其人实非贼，须卖妇偿所失乃得免，君慨然解囊，如其数偿之，妇得不去。同里生负博钱，谬以他故告急于君，君方鬻产，余三十金，即持付之，生以偿博逋，竟负君，君亦不问。皖人范生于通市遏籴时犯禁，出，为市人裸击几毙，君以归，为衣襦食饮之，事解乃令去。其急人难如此。然君非有心要人感激，值其血性偶动则为之，亦不常为也。枞阳故有上下市，桥以通，相传桥畔有怪，日落辄出魅人。君尝饮下市，大醉，夜半逃席归，叩门，家人见其独返，大惊，问之，曰：“一老人提烛送我来。”遍见无有，是时市门已闭久矣。又有请乩于陶氏宅者，方纵笔，忽停，讯其故，曰：“陈朗生过门，是人狂生，且俟其去。”又一日，醉卧，邻人请乩仙至，自书姓名，则陈朗生也。由此数事观之，君不畏鬼神，乃为鬼神所畏，又复游戏鬼神之间，岂非真狂者哉！
晚年贫益甚，诸子养必以酒。得酒瓶，挂树枝上，往来过其下辄就树饮，饮醉，拾败叶、破瓷片书所得句，吟数遍弃去，以为常。改革后，髠顶，服古衣冠，久之，冠服敝甚，白发鬖鬖，望见相识者即引去。纸窗、垩壁上遍书“为天下真逍遥叟，得世间大自在人”，袁中郎诗句也。死年八十一岁。临死，自为墓志，只数语，云：“平生所嗜，山水诗酒风月闲静而已，治乱何有哉？”又自为《石舫丧制》，诫子孙不得用世俗礼。亲书铭旌，题为“闲翁石舫老人之柩”。君于世事既少周旋，又不为身后之名，得酒便饮，胸中萧然无有一事，可谓闲矣，亦惟君自知其闲也。
有三子：长高，次瑜，次度，度有诗名，皆能顺承父志，虽极贫，誓守敝庐不去，谓先人志在焉尔，然皆谨饬类狷者，无复父风。
论曰：君固以酒狂称，而自署为“闲翁”，甚矣！君之有得于酒也。夫闲非圣人所以训世，而其取诸狂也必曰简；惟狂故简，惟简故闲。观君之摆落世俗，遗弃一切，而独纵意于酒，不可谓不简矣。方酒时，于时之治乱不问，家之有无不问，即酒之有无亦不问。至于酒之不问，则君之闲也至矣。酒后骂人，人固不怪。然怪与不怪，总一不问也，而人因以为狂，君曰君闲甚，此其所以为狂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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