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山里人家大平
一,人家
黄山茶林场,借得民居一套,可小居数日。
茶林场驻黄山东麓,天都峰上看到日出,据说从这里升起。红太阳之地,怎不令人向往。林场宿舍座落在三座小山之间,窝窝的像背靠着一个沙发,两侧的山头恰似沙发扶手。太(平)旌(德)公路在它门前里许逶迤穿过,涧溪约在二里远的地方,若虫鸣不太喧响,山泉奔流便潺潺可闻。阿娟姐领着我们往山里走,她约五十来岁,剪短头发,瘪瘪嘴儿,穿一身蓝衣裳。喏,就是这里了,不晓得你们可住得惯哦。阿娟姐指给我们那一排房子。山脚下的矮平房像毛笔写的“一”字,红瓦白墙掩映在绿树之中。几只鸡咯咯咯地迎接我们,公鸡红冠如旗,母鸡羽毛油光闪亮,爱情滋润下的景象;也有狗吠,从树丛里拉着架势往我们跟前蹿,却啾啾着给自己壮胆,跺着脚斥责它,阿娟姐说:不要咬!不要咬!拿钥匙开了门,阿娟姐还帮我们做了中餐。红辣椒炒米饭,锅底起了锅巴,黄酥酥的,脆得咯蹦响,D尖叫着:好吃,太好吃啊,娟姐做的饭太香啊!戴眼镜的D是我同学,一张小白脸儿,对什么都好奇,像个天真的感叹号。阿娟姐说:你们是图新鲜哦。
米饭确实好吃,我一顺嗓子溜下去两碗半,连W都吃了一碗多。W近六十的人了,却却老当益壮愈爱红妆,两根黑黄的辫子拖肩(染过的),辫梢留得像马尾巴,扎喜儿似的红头绳,又着件超短的收腰红茄克,像个十八九岁的女知青(她戴着六角帽在黄山站前照相摆的“帕斯”也是知青式的)。吃过中饭我们开始晒被子。山里的太阳有点炸,白白的火球仿佛就在头顶,额上有近火的炙感。主人的被子叠在电视机箱子里,被套枕套洗得干干净净,我们在门前的铁丝上挂万国旗。铁丝的一侧是柿子树,足有两三人高,好几只簸箕大。巴掌大的绿叶,茶碗大的黄柿,像翡翠丛中嵌一个个金元宝。柿树的上沿是一幅葡萄架,虬劲的藤根像较劲的蟒蛇,吐出的绿叶却如丝如饼,一跃而起冲上了树梢,又爬过了红瓦屋檐,人在下面走,头顶一片葡萄天。
往台阶下首看,木栅鸡舍与家制盆景相邻,三角枫有着和抱粗的老干,矮矮的枸骨头稍显张牙舞爪,一种无名的藤子扭得像天津麻花,居然还有盆景叫“十大功劳”的。十大功劳,我好奇着,像功勋卓著的十大元帅吗?胡工微笑回答,嗯,有点那个意思。他裤脚扎得老高,肩背割草机,我们夸张惊奇地欣赏,他对亲制的盆景如数家珍。瘦长的个子,黑黑一张脸瘦如刀背,胡工鬓发已经斑白,七八届安农大的高材生,他介绍说:山上挖回的植物,做盆景前须栽在院土里杀杀野性,这样才能“养得家”,就如同山上捉的野猴,必须经过驯化。晚餐胡工让我们喝酒,他亲手调制,是野杨梅加枸杞子浸的,好像还掺了黄山特产野猕猴桃,白酒早已酿成了红酒,饮一口香辣得直感到肠子麻。D呷了一口,又开始惊叫了:香啊,太好喝啦!D赞美什么喜欢用夸张的“太”。W也美得尖叫。小W,喜欢喝你多喝点啊。初次见面,胡工称W“小W”,“小W”高兴得眼睛没了缝,她都已经享受退休工资了,正当应份做胡工大姐姐,然而服饰和发型,加上时而翘个兰花指,轻易就能装出个小妹妹。
次日的清早静得像一汪水,眼前淡淡的雾霭,有唧唧的虫鸣,有啁啾的鸟叫,如零星的花瓣或草屑轻洒入清水里。茅房搭在半坡上,青砖砌的,盖水泥瓦,木门木蹲位,并不闻着臭,进去,一股枸杞子酒味儿。竹林占着路,茂密的竹枝不讲理地扯脚,难怪胡工用割草机对待它。屋后的园子种了菜,秋玉米才吐出白须儿,玉米花在露水里黄黄地开;有几颗犁树鹤立在小白菜丛里,犁枝上罩了塑料袋,揭开可窥见嫁接痕迹,仿佛一只胳膊刚接了骨,或才接种了疫苗。野花儿很多,各种各样的花,说不出来的颜色,W摘花时带下一条毛虫,胖乎乎的土灰色,有小手指粗。啊,W叫了一下,她的嗓子真像二十岁,受惊之下简直像吟诗。W并不写诗,通讯报道倒是常写,那时退休之前,现在写点小说散文。散文气质的W除了喜欢摘花,还欢喜照相。昨天她用一朵美人娇,加狗尾巴草野白菊,成功地装点了我们的客厅,并在花前摆帕斯反复留影,打“V”的手指胖胖的——它们会暴露芳龄。
园子里,细雨像米糠一样飘飘而下,无声无息地湿衣,我一猫腰摘下一朵野白菊,用双手捧着献给W,我对她说:“一个像地主一样的老男人,向可爱的知青少女献上一朵路边的野花。”W楞了一下,然后开心一笑,嘴咧的有点大,便舞蹈着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我接道:不采白不采。D和W哈哈大笑。太棒啦,我要写进小说啊!D“太”叫着。我点头着肯,脸上却不笑。貌似幽默,其实不合群,我总是这样。我一身老鼠灰家居服,踩着一双黑布鞋,确像一个地主。D说他要把这个场景写到小说里。W说大平不会找你要版权的。来自皖浙粤三省,我们三位宝贝号称作家来山里采风,若讲出去会让牙医受益,连我们自己也觉得像开玩笑。唉,生活中有点玩笑,也许聊胜于无吧。
雨开始大了起来,沙沙地,沙沙地,蓖麻叶上有了蚕儿采桑的声音。站在廊沿上避雨,看这残破的院落和房舍,小屋里竟有一个小小的谷仓,芦席早已发黑,谷仓是空的。那边有坍塌的锅灶,漏雨的水迹沿着檐墙爬下来,爬下来,却再也爬不动了,如冻住的蚯蚓。据胡工介绍,林场的房舍以前属于上海知青,后来山林产权划归了当地,于是就有了黄山茶林场。八十年代以前,先后曾有八千上海知青在这儿吃住劳动,在这里繁衍生息(至今镇上派出所挂牌仍然是“上海市静安区公安局”)。而最最最初,上海知青再往前,这儿是一片新开垦的劳改农场。苍凉的山旮旯间,几代人的脚步,惶惶而匆匆走过,人走房凉,雨声叹息。
我的视线透过D的平角裤——我们的衣服晾在廊沿上,包括W的粉色胸罩——看见山头的松树上有一只鸟,它的嵌一道白箍的尾巴,不注意看以为拖着一根草,它轻轻地叫唤着,扑腾着翅膀,两只脚颤颤地,抓啊抓不住松针。接着又飞来了一只鸟,尾巴也仿佛拖着一根草,恩恩爱爱的一对,叽叽喳喳着,喁喁私语着,在绵绵的雨中。“雨声潺潺,仿佛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下雨不来。”惆怅地望雨,念着张爱玲的句子。三只孤鸟,借居的屋舍,荒郊野屋中,我们在等谁?
院子里的雨影像老电影片了,阿娟姐唤我们过去吃饭。稀饭包子,白是白,胖是胖,因为一瓶芝麻酱,D又尖叫了:鲜啊,阿娟姐的酱太鲜啊!阿娟姐说:你们图新鲜哦。但她笑了,阿娟姐笑D像个“天真的小孩。”叫她一语中的,善良纯真的D,“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一颗爱文学的心,不老的童真,尽管年近不惑。
我们吃早饭时,那只猫在凳子上跳跃,她最多只跳到小竹椅子上,伸长着脖子喵喵,阿娟姐不让它上桌子,黑背心白肚儿的它,鲤鱼便不敢跳龙门;那只狗回来了,它显得怯怯的,夹着尾巴,嘴里啾啾着,几乎不敢走进门里,一个胆小而脏兮兮的小要饭。胡工说,狗不是他家的狗,他是替别人家喂食。原先这“一”字里住着五户人家,现在林场搞林权改革,百分之八十的职工突然失业,下岗的人们生活没法过,都外出打工去了,如今只剩胡工老俩口二守着这个“一”。胡工说,人可以扯脚走,畜牲却不能,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它比人更恋家。它主人不在家,你怎不能看着它饿死吧。狗从外面走回来,总要先到自家的门前转一转,用头用嘴儿推推自家的门,狗出去觅食的时候,说不定主人已经家来了呢?狗大概这样想。
这条狗叫球球,我向它喂萨其玛饼干,饼干扔到了地上,它盯着食物却拐着弯走,装着不介意似的,一个男人垂涎一个猎物,先只敢拿眼角瞟。然而它伸出的红舌头,在柔柔的黑嘴唇和鼻子上舔啊舔,它一定是饿得慌了,然而十分畏葸。“惶惶如丧家之犬”,望着它,我的心不觉一痛。它把一对眼睛防备地看着我,我举手作投降状表示无意加害,于是它才走近饼干,射击一样的准确,一口叼起来,生怕有谁跟它抢。它夹着尾巴小跑,却不敢在路当中吃,跑到盆景丛里,把几只鸡吓得乱飞乱叫……透过叶隙我看见它,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两只前爪,几乎捧着敬着,把饼干嚼得咯嘣咯嘣。
第三天,山旮旯间静得只剩下静,像“无”一样静。W吓得不敢一个人睡,晚上把灯大开着,让我和D在这边房间大声说话。啊咳,啊咳,让我们咳嗽,她在那边应声。W说她起夜,一个人(拎着矿灯)摸到半坡茅房里,蹲下时两腿直打哆嗦,听见竹叶发出窸窸窣窣声音,头皮一拧一拧,她在心里盼望:不如有个鬼,有个鬼来陪伴总比没有好……
W和D走了。今夜,山里人家,带小小院落的屋舍,墙壁时而直掉渣土,生锈的龙头嘀哒嘀哒,到处黑黢黢的。我一个人,和我拉得很长的影子…… 没法跟帖了!太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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