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和我
牛和我大平
——谨以此文,献给牛年
那个年月,我被下放到小赌庄大队。上面指派的任务是“规规矩矩改造,老老实实放牛”。
这个大队有个队办窑厂,我每天牵着牛去窑上踩泥。生土被浇上了水,我和水牛一起踩上去,一圈又一圈地转,跟拉磨的驴似的,用我们的脚板踩“熟”做砖瓦的材料。小赌庄大队水牛黄牛共有十几头,侍候吃草侍候喝水,每天夜里我还和它们睡在一起。牛栏屋里黑黝黝的,稻草很暖和,牛的气味很好闻,热烘烘的。经常和我一起去窑上踩泥是一条牯牛,它叫老拐棍。当它看见了小母牛,屁股头子就会一耸一耸,就像要拉屎,其实并不是,它只是让裆下长出一截黑东西,像洗衣的棒槌儿。一个伢儿指着说:看,一条老拐棍。大人们一齐乐了,嘻笑道:有个小拐棍了,又来一条老拐棍,哈哈。队长凶巴巴的,头脸黑巴溜秋,绰号小拐棍。一条小拐棍,一条老拐棍,两条拐棍。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那年月动不动就来运动,运动一到我的噩运即来,它们就像老亲戚上门,躲都躲不掉。在城里,我因写了一篇短文犯了“路线错误”,扣在头上的帽子叫“现行反革命”。“反革命”就够喝一壶的了,又加上是“现行的”, 想想吧,这酒有多厉害。那一阵子,我被批斗得死去活来,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们,我荣幸地忝列其中,白天民兵拿枪押着游街,白纸黑字的大牌子挂在胸前,就像行为艺术,就像人体广告。我的名字“途安”两个字打了红叉叉,像烧锅的烙得通红的火钳。晚上我被押回小赌庄窑后的土台上,一盏巨大的气灯晒得头皮发麻,底下的农民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我也跟着喊:打倒反革命!我的腿和腰上挨了重重的几脚,不回头我都知道,这是队长小拐棍的赠予。他经常从背后对我下手,就像开后门似的。我扭头看了他一眼,我的眼神定定的,有一种哀怨的愤怒。小拐棍尽量撇开我的眼睛,如同狼不和人对视,在那充血的脸上,他白森森的眼珠像两撮生石灰。小拐棍被激怒了,他哎地叫了一声,甩起来赏给我几个耳刮子,左脸一下,右脸一下,绝对平均主义,就像过年贴门对。
他的“开后门”大有来头。
春耕时节大队里给耕牛下料,喂的是盐包豆和豆饼,小拐棍的老婆将牛料偷进裤子里,用草绳扎紧裤脚口,那秋裤成了臃肿的棉裤,他老婆勾腰装肚痛,小心的慢慢地走,像怀了伢儿似的。那个饥荒年月,人们饿得吃稻糠麦麸,大豆珍贵得堪称佳肴。我“大公无私”地向会计松黑他爹举报了。我真的是大公无私吗?事后想想,我的真实动机是希望将功折罪,会计与队长不睦,秃头的蚤子明摆着,我向他告密,希望能给头上的帽子减压。然而我的诺唱给了茅屎缸,他俩有时穿一条裤子。于是,小拐棍对我拳打脚踢,假公济私,把我往死里打。这都不算,他还编造莫须有罪名,指控我帮小寡妇偷改工分折,这下不得了了,庄子里的男人都拿小寡妇当下酒菜,女人都拿她当猪食缸。千人唾万人骂,小赌庄的人们群情激愤,乱纷纷吐来的口水能把我淹死。
遍体鳞伤像一摊淖牛屎,被民兵们连搀带拖着,我是爬着滚着回到牛栏的。挪开那道芭茅苫子,月光从低矮的土门里照进来,老拐棍却还没有睡下,就像在等我似的,它安静地卧在地上,嘴里吧咂吧咂地反刍。不晓得为什么,那些或青或枯的草它总是嚼不厌,当作美味吃下去不算,还常常小心地倒出来,一遍一遍地咀嚼,就像穷人得了宝贝,一次次地拿出来爱惜。它抬起头来望望我,眼神定定的,平静又安详,温柔而清澈,就像两潭水。牛的眼神总是平静如水,即使它在踩泥时累得气喘吁吁,即使它在耕作时遭竹棍子抽得鲜血直流。老拐棍温柔地望着我,吧咂吧咂地反刍,轻轻地扇动一下耳朵,噗噗地吁一口长气。牛的喘息暖暖的,像刚开锅的粽子,有一种甜甜的草香。我的泪水流了下来,在这温暖的气息里不由自主。在窑台上我被斗得奄奄一息,被打得遍体鳞伤,然而我没有哭。可是面对了牛,我的眼泪止不住。小伢儿摔倒了,跌痛了,没哭,大人扶起摸着额头,安慰说:摔疼了吧,我伢摔疼了吧?伢儿嘴巴一瘪,放声大哭起来。在牛面前,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弱小的孩子。
月光渐渐地西移。屋檐上的草头像乱乱的刘海。老拐棍似乎睡着了。我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坐起身,上衣粘在身上像一层壳,我试图把它脱下,然而布衫粘在皮肉上,扯一下痛得钻心。队长这条毒拐棍,斗到热烈处他从人缝里对我下黑手,用窑上的砖头,用我和牛踩泥制成的砖头,狠命地袭击我。咔拉咔拉的响,我琢磨我的肋骨快要断了。在窑上踩泥时,我也曾下手打过老拐棍,那天它听见窑后大沟里小母牛叫唤,柔柔的,就像春天的鸟鸣。它就耸了耸屁股头子,就像要拉屎,却并不是,就露出胯裆下那东西,弯弯的,黑黑的,真的像一条老拐棍。它轻轻地一纵身,一下子就“飞”出了泥堆,不顾牛绳的制约。我实在拉不住它,便举起竹棍子抽它——牛每天和我一起踩泥,它四个脚印,我两个脚印,它的脚印比我的大得多,我却时常用竹棍子侍候它,就像它喜欢棍子似的——我哪里知道为了爱情它可以不顾性命,它倔强着鼻子几乎要将牛绳挣断。即使鼻子拽豁个口子,我想,它也会向小母牛飞去的。肚子一下一下地起伏着,那是它腹中深处的呻吟,似乎回应着小母牛。它根本不拿我当一回事。我气得拾砖头向它砸去,轰,牛角尖上被砸出一道白迹,如同冰上的裂纹。
老拐棍痛得浑身一抖,哞——哞,它叫着,似乎矮下去一截,继而就跳了起来,把头角对着我,拿眼睛死命地瞪我。那双疼痛的眼睛里稍稍带了红丝,似乎有泪水在打转转。牛它也会哭吗?我问我自己。又仿佛听见它好看的双眼皮眼睛在发问:你为什么死命地打我?我只是追求爱情,我难道有错吗?
耗子尖着脑袋偷米吃,吃来吃去只长得麻雀大。黄鼠狼整日偷鸡,到头来不过猫儿大小。一棵一棵的小草细如毛发,嚼啃细草却能长成牛,牛比吃肉为生的狮子老虎还要大,谁说这不是个奇迹。牛的身躯好几个人才合抱得下,它要是真的发起怒来,仅仅兜头一角就能把人挑上天,就像农民用锚担穿稻把那样,就像人们掼不听话的皮球那样。有一种说法:牛的眼睛有放大功能,看什么都觉得比自己大,就算蚊子在它眼里也大如一只家雀,蚊子趴在牛身上喝血一喝不抬头,牛最多只用尾巴轻轻地拂一下,温柔地驱赶。据说在牛眼里,人的影像高大得顶天立地,所以牛总是很谦虚。然而人呢,在人看来高山大海都渺小得不堪一顾,端起巢湖当脚盆,凑上太阳吃袋烟,五岭逶迤不过细弱的浪花,磅礴的乌蒙只是小小的泥丸。对什么都不屑一顾,没敬畏之心,所以人总是很骄傲。
搓啊搓,搓啊搓,我用稻草搓成了一根绳子,绳子在我屁股后面长成了一条蛇,我知道这条蛇要干什么,它要缠上我的脖子。想了又想,把道理都想遍了,我觉得已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没完没了的批斗,总有一天我要死在批斗台上,没准会被小拐棍的黑手整死。与其被一天天地凌迟,不如……我将绳子扔上屋梁,牛栏屋是用三角柁支撑的,中间隔了一道道土基墙,我搬来土基垫脚将蝇头从梁上穿过,绳头耷拉了下来,我看见它兴奋地晃悠,真的像一条兴奋的蛇。我在小塘里洗了洗脸,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我尽量将自己整理得干净些,大半圆的月亮出没云层,不远处的窑上有些些灯火,整个小赌庄一片静悄悄。明天早上小赌庄会暴出一条新闻:反革命分子途安畏罪自杀。不,也许根本就不算什么新闻,那个年月,在不堪所辱中轻生何止一人?在此之前,我的先生和同学早已先我而去。谁都要去那里的,我想,早去一步又怎样。
站到土基上试了试,度身定制的绳圈,我的脖子伸进去刚刚好。吁,吁,老拐棍发出温暖的鼻息声,光线暗暗的,我看见它的背部隐隐起伏。我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它,牛毛软软地,牛肚子暖暖的,睡梦中的庞然大物乖得像一个伢儿。无论是老虎狮子,只要它睡着了,皆乖得像一个伢儿。梦总是香甜的,它们就像回到了母体。我挨向了牛头,试图抚摸一下牛角,那一道白迹犹在,它虽然长合了,却始终留下一道裂纹,就像光洁玉器上瑕疵。抚摸着牛角,轻轻地拍拍,为它掸去泥灰,窑上的泥灰,它有我也有,泥灰吃进了牛角,就像吃进了我的皮肤里。我说,我极轻地说:老拐棍,我要走了,我对不起你啊!牛似乎听见了,它把脑袋抬了起来,鼻子耸了几耸,发出温暖的气息,它的鼻子柔柔地触碰我,一下又一下。朝夕相处的牛,就像一条温驯的家犬,它亲近着我。我的心像刀绞的一样痛,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无声地,冰冷地,经由脸颊,来到嘴唇,我的舌尖感觉到,泪水咸而苦,如同加了黄连。
老拐棍是看着我走向绳圈的。月光暗淡了下来,月也许走进了云层。它用两只大眼看着我,清清澈澈的,温柔而平静,就像两潭水,我觉得那就是月光。我流着泪走上垫脚的土基,活着还不如死,在心里放一句大话:十八年过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我觉得自己坚定地走向死。我站在土基上,我的脖子挨着了绳圈,草绳稍有些粗糙,蛇的身体有一种死亡的冰凉,赴死的人,我喜欢这种死亡的冰凉。
老拐棍纵身一跃站了起来,就像谁用棍子抽它的屁股,后来我想,也许是菩萨吧。恍惚中,我觉得它是“飞”了起来,它横着一屁股磨过来,我脚下的土基被踢翻,接着它将头角端起来,轻轻地一下,就像被一只大手托举着,我被扔到了地上。做完这一切,它轻松站在那里,就像什么都没做过。像调皮的孩子偷掐了谁一下,却故意装作一本正经。一如既往,它吧咂吧咂地反刍着,两只温柔的大眼睛,就像两潭水,两潭水平静地照着我,比月光还要明亮。我似乎听见那月光说:你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好好地活下去吧。
月走出了云层,牛栏屋里亮了一些。
我挨着老拐棍睡下来,稻草作床铺,松松软软的,暖得像摇篮,吧咂吧咂,它奏着催眠曲,我睡得特别地香。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菩萨,和庙里的不一样,她打着一双赤脚,菩萨啊,你竟然没鞋子穿,比我还可怜;和老拐棍一样,菩萨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清澈得像两潭水。她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你爹你娘两个人才能生出你,死只需你一个人就可以去。菩萨的赤脚冻得通红,她说,谁活着都不容易,只有死最容易。你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好好地活下去吧。
后来的日子里,一场接一场的批斗,老亲戚们仍不舍得放过我,但是接待它们我已变得从容多了。我觉得,我曾经像一块坯,脆弱得不堪一击。经过炼烧和淬火,我终于有了砖的强韧。
工分折是那个年月的特殊产物,会计将农人的工分记在折子上,到年终决分时按工算酬。它实际上类似于今天的存折。小拐棍指责我偷改小寡妇的工分折,他完全是诬陷我,我绝没干过这个,现在我承认,帮助她争取工分确实有之。小寡妇叫三毛儿,生得白净净的,一张银盆大脸,大屁股,大奶子,松黑他爹曾笑说:三毛儿的两个奶子,就像肥地里的一对白葫芦。会计说,人见人爱啊。小拐棍哈哈地笑,馋得口涎牵丝,他说:那一对大白葫芦,碰一碰都出水啊。小寡妇的男人是锯匠,五年前队里外派到山里搞副业,竟然一去不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毛儿就被称作了小寡妇。三毛儿干活不比男劳力逊色,却一天只拿七分工(男劳力十分),我鼓励她向队上争取,她学说着我的原话对队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同工必同酬。小拐棍歪头一乐,生石灰眼珠泛红了像雀蛋,淫笑着回她:胯裆里夹个扁卵子,走遍天下只有七分工。也是老人家说的哦。
三毛儿独自带着两个伢儿,时常有上顿没下顿,要么就是有吃的没烧的,趁她收晚工经过牛栏,我偷偷地塞点牛草给她,有时还帮她从窑上拾煤核,她伸手接了对我感激地笑。有一天半夜时分,我觉得有个人钻进了我的地铺里,我惊得往起一坐,原来是她。她竟然要抱我,用她那豆腐般软乎的身体,我吓得直打哆嗦,将她推开了。她稍显吃惊,问我:不为这个,么事对我好噻?她的气息甜甜的,像早稻草。这时我闻到了牛的味道,老拐棍的味道,我觉得它的眼睛在看着我。我见你可怜。我怯怯说。可怜?她的手要缠住我的手,像藤缠树。你比我还可怜呢!她说。
那个年月,各家劳力白天在生产队上工,一早一晚都会侍弄点自留地,队里分的是一点死口粮,自留地里的庄稼才是活口粮,要想活人就得有活口粮,多多益善。三毛儿家的日子难过,她便想法儿开点荒,总不能张嘴饿死吧,一家三条命啊。她说。种自留地都得靠锄头挖,队里的牛绝对不能私用。三毛儿一双手顾不过来,便来找我帮她。我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下放的反革命,我怎么帮她呢,想来想去只有打牛的主意。
秋天的大半夜,下弦月像半月碗沿儿,碗沿儿被饥饿的伢儿嘴舔过了,糊啊粥被舔得干干净净。我杠着犁,三毛儿牵着老拐棍,老拐棍跟着三毛儿走,人脚两脚一步,牛脚四脚一步,它显得兴奋。不时地拿头角碰碰三毛儿屁股,鼻子里打着喷嚏,嘴巴里似乎还想叫出声来。三毛儿回过身,笑笑地要拿牛绳儿抽它,它把脑袋温柔地摆动,如同摇小鼓。它的屁股头子一耸一耸的,作拉屎状,我知道并不是,故伎重演,它的胯裆里一定又伸出了老拐棍(虽然看不清)。一见着母的路都走不动了,你这老拐棍啊。我说它。你们公家伙都是一号的,咯咯。三毛儿说我。阒寂无人的小路上,牛,我,她,走成一排单行。我们压低着嗓子说笑。
这块新开的山地在后山腰上,尽是石头块儿,犁头碰到石块发出尖锐响声,一会儿深,一会儿浅,老拐棍拉得气喘吁吁。三毛儿在头里拽它的鼻子,我扶犁走在后边不时地拿竹棍子抽它,它有时实在拉不动了,便停下来撒尿,过一会又作势要屙屎,每回都只一点儿,狡猾的老东西,它在玩“懒牛上场屎尿多”呢。当然,我知道它是累的,整个白天它在窑上踩泥,那窑泥越踩越熟,越熟越粘脚,像缠弓的棉絮,又像粘粘的糖稀,有时我觉得脚脖子几乎被粘断了。打转转踩泥,外一圈里一圈,一圈又一圈,老拐棍一定是踩得头昏,便在泥堆里打歪歪,东倒西歪地,就像人喝醉了酒。这时我会用兜眼布蒙住它的眼睛,让它在一片漆黑里踩。天气热得慌,罩上墨镜就不怎么觉得热了。不让它看见反而走得稳。踩啊踩,牛和我,在一片漆黑中没有尽头地踩。
月亮走下去了,它一定和牛一样走得累了,牛身上散发出汗气,我感觉牛毛仿佛在下雨,牛奓了奓屁股,它是要坐下去,它是不想干了,可是,地才犁了不到一半呢。三毛儿嘬嘴说:这样下去,到天亮也耕不完!到天亮也犁不完,要是被小拐棍发现了那就死定了。我急得举起竹棍子,狠狠地抽打它的屁股,竹棍头子雨点般落下,啪啪啪啪。懒牛用重鞭,就像乱世须用重典,我觉得它几乎皮开肉绽了。它突然发力地猛跑起来,低下了头角,拱起了肩膀,拉开了腰身,把个大犁拉得像一条机帆船,我几乎掌握不住。三毛儿撂下了绳子,随它撒着欢儿跑……开荒地犁得所剩不多了,不知它奔忙的脚蹄磕到了什么,也许是一个尖石块,哞——,它痛得尖叫起来,重重地倒在地里。
日子如水过,牛和我,踩泥,仍然踩泥。
小拐棍发现它的伤,它的右前腿一拐一瘸的,就像一个跛子。小拐棍瞪眼问我:它是怎么搞的?我装着无所谓。泥堆里尽是杂物,我说,可能是尖石头戳了吧。我的脚也被戳破过,戳得流血。小拐棍满腹狐疑地,他把两手拗的屁股后头,围着它转了一圈,公安破案般地。他瞪瞪它,又瞪瞪我,那生石灰眼珠毛毛糙糙,像杂乱的笤帚枝。老拐棍的鼻子拴在绳子上,绳子拴在木桩上,它尽量不和绳子犟嘴,以免割得鼻子痛。它低头伸舌卷起一口草,然后吧咂吧咂地咀嚼着,从右向左,它的上下牙像捱磨子。自始至终,它的双眼皮眼睛温柔地望着我,安安详详的,清清澈澈的,就像两潭水。我不敢我它对视。它是知道秘密的,然而它什么也不说,对谁也不说。哑口的它啊,牛啊牛。
队长离去时,它又在痛中跛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当它站稳了,它的目光变得怯怯的,似乎有些脸红,作为耕牛,它就像觉得对不起人似的。小拐棍摇摇头,对它说:老拐棍啊,老料老料,你是越来越没用啦!
那年月的人们,常年吃不着什么油荤,一年望到头,大家巴望着过年,巴望着队里决分,决分就是算总帐,类似于今天的年终分红。每逢决分,生产队里照例要“打平伙”,这一顿大吃男女老少有份,大家吃得满嘴流油,醉得东倒西歪。冬至前后,决分前夕,大人们会嘱咐伢儿:留点肚子,别到决分时装不下啊。那个年月,饿着肚子的人们,大家把肚子当着袋子呢。
这年年终天公不作美,队里养的猪一个接一个地归天去了,乖乖听从瘟神的召唤,连窑上的两头也未能幸免。连猪头也啃不着了,今年决分吃什么呢?吧嗒着饿嘴,大家都在暗自着急。作为队长,小拐棍当然比大家更着急上火。他这个人,喜欢女人,喜欢点儿酒,决分吃不着肉,他比谁都受不了。
那天他和松黑他爹逛到窑后时,我正牵着老拐棍吃草。窑后有一条巨深的抽水沟,大旱之年全公社的抗旱水都从这里过,那座抽水驾头有好几座屋脊高,驾头上的枯草又深又密,老拐棍吃起来不抬头。松黑他爹仰头望见了我和牛,就捺着帽子冲我们喊,他怕抬头掉帽呢。松黑他爹喊:反革命,反革命,危险!危险!我有名字的,他们却总是叫我反革命。我举起竹棍儿冲他招手,没事的,没事的。我说。我经常放牛,我知道哪里的牛草最密最好。死反革命!小拐棍也吼了,他喊,摔死了老拐棍,老子要你的狗命啊!牛可能也听见了,它对队长的声音很敏感,那回它犁田时因为见着母牛,它拉着大犁为了爱情不要命地奔跑,队长举起锄头杆子撵打,把它揍了个半死,肋骨差点打折了,它一定还记得的。老拐棍冲着小拐棍望望,摆动了几下头角,乖乖地低下头,啃草。它也许有点怕他,又恨又怕,我想,我也是。它站得这么高,隔着这么远,难道眼中的那位仍是又高又大吗?它低头啃草,舌条左伸一下,右绕一下,飞快地,如同扫帚扫地。它往前走了两步,大概是想表现一下,想走得稳一点,该死的痛脚垫了一下,它打了个趔趄。我的心跟着扯了一下,它受伤以来,我也似乎走不稳,就像它的脚上有根线,连着我的脚。都是我害的它啊。它的腿伤始终不愈,已影响了食欲,它明显地瘦了。
仰头望着我们这里,队长和松黑他爹像两只公鹅,他们在下面讨论着什么,末了,队长捡起一块瓦片,向沙塘里打了个水撇撇,瓦片在塘面上跳得像鸭脚蹼,撇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隔得老远,隐约听见队长骂道:他娘的,就这么干!
那天早上特别的冷,天色才蒙蒙的亮,满地都下了霜,草头上白白的,像烧焦的松毛撒了盐。队长在头里走,松黑他爹也在,他们领着去一个地方,牛被我牵着仍然一跛一跛的,早起天冷的缘故吧,它似乎瘸得更厉害。一定是领着牛去看兽医。我想。
想让它的腿好,三毛儿和我曾偷偷地想法子,它右前蹄脚踝那里肿得厉害,她弄来了犁头草捣汁给它敷,然而见效甚微。三毛儿的两个奶子根本不像大白葫芦,我觉得它们更像两只热水袋,摇一摇晃荡晃荡的,触一下温温软软的,在她的怂恿下我吃了不止一口,我吃得晕晕乎乎,就像喝醉了糯米酒。那时候,我觉得它看见了我们,黑黑的夜下,我觉得它看见了一切。然而它什么也不说,它温柔的眼睛,平静而清澈,就像两潭水。三毛儿喘气着说,死牛,死牛。它仍然什么也不说。我和三毛儿没干成那事情,一来因我的害怕,我总觉得牛它平静的眼睛洞穿了一切。它也许会问:为什么我追小母牛你就拿棍子打?请你想一想你在干什么?二来呢我太瘦弱了,又饥又寒,我几乎干不成那事情。你这样骚,一定被小拐棍……我说。你嫌弃了是不是?她说,她叹息一声,幽怨地说,唉,一个女人家,想要养活三张嘴,你晓得有多不易么?
我们一行来到了抽水驾头上,草头上下了霜,稍不小心就会滑一下,我觉得我的腿肚子打颤。牛在我身后,我琢磨它也在打颤儿,牛绳有点抖,我以为是牛鼻子抖,我发现是我的手在抖,手,无端地打摆子。就像是菩萨通知了我,使我预感到了不妙,不祥的感觉就像黑翅膀的蝙蝠,压得低低地飞过来,搞得人发毛。我的心悬到了悬崖上。牛呢,老拐棍它是否也有预感?有这样一种说法,说牛在死去前会在饮水里看见一把刀子,当它看见了这把神示的刀子,就预知了自己的归期。于是它变得少吃少喝,直至不吃不喝,为的是把洁净的身子献出,献给人类,献给大地。我想,老拐棍它一定没看见这把刀子,并非寿终正寝,人为地制造死亡,就像人杀人的战争,它怎会看见清水里的刀子呢?菩萨啊,是的,你还来不及见示啊。你看见它把两条前腿死死地定住了,面对数十丈深的悬崖,它再也不往前走了。
“推它下去!”队长发出命令,低沉的声音,就像闷雷。我怔了一下,我的大腿发颤,我的牙齿打战,我觉得我要倒下去。我想后退,后退,我想扔下牛绳,然而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推下去!”闷雷继续响,他说,“反革命,你听见了没有!”我摇头,使劲地摇头。松黑他爹稍息般地戳着,一言也不发。他的两眼毫无神采,像燃尽的灰烬。我用眼神向他乞求着。他把那灰烬飘飘地洒向悬崖深处,我觉得他吞了一口口水,他仿佛很饿。老拐棍也许并没意识到什么,它一如既往地低头啃草,冬天的枯草涩而韧,它的牙口有些拽不动。牛啊牛,就要葬身悬崖了,你怎还可以悠闲地吃草?
“反革命,倘使你不照做……”队长恶狠狠地摊牌,倘使我不照做,牛的结果是一样的,而我的后果将大不相同。他们可以这样做证:极端地仇视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将人民的耕牛活活推下了悬崖!如果我照办,他说:老牛是失足掉下去的,你完全没有责任,你甚至为救它还差点受伤……可以报功的。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我觉得空气全被冻住了。
接下来,我先是将牛绳猛烈地拉扯,接着我闭上眼睛挥起竹棍子……牛的脚连瘸带跛,在折腾中不能站稳,它一屁股滑下了悬崖,然而它死命地抱住了松树,一边是铸铁抽水管,一边是碗粗的松树,机灵的老拐棍,它的两只前脚死死地抱住松树。它们抠住悬崖的边缘,抓住树干当救命稻草,如同人的一双求救的手。它极力地勾着头角,身体死命地往前挣着,它的后蹄将悬崖上的浮土蹬出道道烟雾。身体的重量使然,它的双手越来越吃力,于是把头角伏到地上,点一下,又点一下,如同给大地磕头,它想藉此增加点摩擦力呢。这性命攸关时刻,我袖手旁观着,心里一纠一纠的,它每挣扎一下,我的心就猛纠一下,但是我袖手旁观。我残忍地发现,即便命悬一线,它的眼神依然平静,温柔而又清澈。我想起它救下我的那天晚上,它的眼睛同样的平静,温柔而又清澈,像两潭水。我的心一扯一扯。这时,我看见它流泪了,它的大大的双眼皮眼睛望着我,平静地流泪,一滴又一滴。它的睫毛被打湿了,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事后我想想,在那一刻,只要我伸手拉它一把,挽狂澜于既倒,只要我愿意,也许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松树在不堪重荷中摇摆,牛的后蹄仍然徒劳地乱蹬,有那么一刻,如有神助的力量,它几乎就要纵身“飞”起了,就像它听见小母牛的叫唤从窑泥里那样。我感觉队长他在发抖。他脸上的生石灰如同炸裂。他在发抖中狂吼。小拐棍与其说在下命令,毋宁说是给自己壮胆。他叫嚷着:砸!砸死它!他的表情扭曲着,跟漫画里勒令向革命者开枪的刽子手,如出一辙。老拐棍命悬在悬崖上,小拐棍勒令“砸死它”,共一个名字,一牛一人,为何形同宵壤?
我的砖头没轰着牛角,它落在了松树上,牛的最后的眼睛望着我,它的泪水在飞,如同春天的花雨……一阵烟雾自悬崖下腾起。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如同瘫子。我抱着我的脑袋撞地,死命地,不怕它碎裂地。给大地磕头,给老牛磕头,磕得鲜血直流也不觉得痛。烟雾升上来,像雾又像土,漫天的黄土。我放声大哭,如同死了爹娘。
决分那天,小赌庄的人们都吃着了肉,巨大的牛骨被架在一口大锅里,队长指挥着土厨子:要加大火烧,牛肉才会嫩。伢儿们和狗围着那口大锅转,他们把竹筒瓷碗敲得叮叮响,就像打锣唱戏。三毛儿牵着两个伢儿,簸簸着一对热水袋大奶子,跟在小拐棍屁股后面,呵卵泡似的,她乐着道:哦,小拐棍请大家吃老拐棍啦……
2009-1-28于常熟 对那个年代 看了大平君的文章,记忆的闸门—下被打开。我己经有—个小时未挪动脚步,沉浸于故事之中! 拙牛拙字,承蒙欣赏!
问好王中兄,见着你的照片了,很潇洒,很魁梧,大将风采。 引用第1楼滨江松于2009-01-30 05:19发表的:
对那个年代 大平君的文字总是那么浅入深出,既象留影机也象万花筒,喻理于平淡的故事中,平凡的字里行间让人回味无穷。 这才是文 牛和我,还有三毛儿呢。 我虽没经历过大平笔下的过去岁月,但从大平的文字能读出那段岁月的艰辛.
牛是农民的朋友,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所以我始终不忍吃牛肉. 我经历过的年代,再来拜读—遍! 好久沒有看見牛了,兒時的記憶還有點
樓主的文章很不錯,希望帶來更多的好文章 乡土气息很浓的小说!欣赏佳作了! 字字句句带来乡土气息,清新朴素/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