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深雪 发表于 2013-8-15 12:55:46

水的遗址(散文)

      【一】
       小河从何时开始发源,已经无从考证,我只知道,当我能爬上老屋高高的石阶门槛时,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就是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
      老屋的门前,隔着一条窄窄的土路,沿着形状不一的山石铺成的石阶一级级走下去,一低头,便是清澈见底的河水。
      鱼虾自是少不了的,鲫鱼,鲤鱼,鲶鱼,河蟹,透明的青虾子,红通通的、趴在荷叶杆上的大龙虾,以及那趴在石缝里的螃蟹,钻进泥土里的黑鱼,还有那小小的并、不能吃的、被我们抓到之后,总是放在玻璃瓶子里养起来的,我们给它取名叫酸鱼。
      洪水来的时候,下游的鱼们都争相游上来了,父亲便驼起那张他在老屋混光的光线下一针一线织就的渔网去打渔,我双手抱着竹篾编的鱼篓跟在父亲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河的上游走。一网撒下去,待锡制的网脚全部沉下去之后,便开始收网,好家伙,满满一网的鱼,大的小的,活蹦乱跳着,从父亲一层层抖开的渔网里蹦出来,我立马扑过去逮,两只手忙不停,也逮不过来。
      夏日的午后,从母亲的针线箩里拽一根线,一头拴一只剥了皮的青蛙,另一头拴在竹竿上,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沿着河岸走。看见那水草中一个红红的点,瞄准了甩过去,不一会,线动了,先不要急着收,等它尝一口之后,便猛地将鲜嫩的肉抱在怀里,企图找一个好地方,大快朵颐地安享。看到线开始迅速地往下沉,便可以收杆了,提出水面的时候,这个贪吃的家伙竟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反而将怀里的那块肉抱得更加紧了,生怕被抢去了似的。直到被丢进桶里面,看见许多上钩的同伴,才肯松了手,而这时已经晚了,不多时,它便会变成我们餐桌上的一道美味。有时一个下午,能钓满满一桶。提回家剥了壳用辣椒一炒,辛辣鲜香,百吃不厌。童年的夏天,每家每户的餐桌上都有一大盘龙虾。那时候总担心这么吃下去,会不会把小河里的龙虾吃完,以后绝了种,可是后来我发现,龙虾繁殖得很快,到了第二年,又满河都是。
      野生的菱菜也是很多的,带着泡泡的叶子,长成伞的形状,一朵朵漂在河面上,大片大片的,红的绿的,像一块大大的毯子铺在水面上,风一吹,柔柔地摆动着。找来一根竹竿往毯子里一伸,勾住一根长长地根茎,一把拽到岸边,便拉过来一大片。去掉叶子和筋上毛茸茸的须,清洗干净晾晒掉水分之后,用盐腌制几天,放点红红的辣椒一炒,又脆又甜,还有解暑的功效。有时还会有菱角,小小的,嫩绿色,一边摘一边送进嘴里,将那藏在壳里的肉咬出来,又涩又甜。
      看到长熟了的莲蓬,一竿子打过去,便落到了水里,再一点点勾到岸边,从水里捞起来,剥开厚厚的一层莲房,露出光溜溜的莲子,一颗颗装进口袋里,带回家慢慢吃。
      就算是到了冬天,荷叶都枯萎了,龙虾也躲进了洞里,连鱼也很少了,但是那枯萎的荷叶下面,是满河鲜嫩粗壮的藕。挑个晴好的日子,父亲穿上塑胶的连体雨靴走进河里,一铁锹挖下去,便是长长一大截。清炒藕丝,切小段放在粥里面,做粉蒸肉时垫在肉下面……无论哪种吃法,都是香甜可口。
      ……
      这些生长在小河里的食物,不仅不需要花钱,还给我没有玩具和漂亮衣服的童年,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二】
      小河与老屋之间,隔着一棵形似蘑菇的树,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从小到大,我都叫它刺树,因为它全身长满了粗大的刺。
      刺树的年纪比我大,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比我还高。枝桠盘错交织着,在树的顶部形成一把绿色的大伞,家里的鸡呀鸭呀猪呀,都喜欢躲在树下,天热的时候乘凉,下雨时避雨。喂食的时候,一把金黄的稻谷撒进树底下,那些小东西们欢快地扑棱着翅膀,争先啄食着,恨不得连刺树的根都一起啄食掉。吃饱之后迈开脚丫子,走两步就是河边,一低头,滋滋地喝一饱清凉的水,省了我去喂水的功夫。
      春天的时候,刺树会长出一颗颗淡黄色的小果子,毛茸茸的,散发出淡淡的气味,不怎么好闻。此时,那树上的枝条也疯长起来了,一根根旁逸斜出地伸展着,被鲜嫩的叶子挂满,叶子的间隙带着星星点点的黄,像开了一树的淡黄色小花。
      每当这时,父亲便会拿来一把大大的剪刀,把那些向上长着的枝条一一剪去,让它保持着原来的形状——顶部平平的,枝桠横向生长着,一棵绿色的大蘑菇,顶部平平的大蘑菇。蘑菇的顶部是一块宝地,母亲晾晒物品的宝地。春天的被单,夏日的麦子,秋天的稻谷,冬季里待腌制的萝卜和白菜……都静静躺在大蘑菇上面,经过阳光的洗礼。一两百斤的稻谷和麦子摊在簸箕里,往蘑菇顶上一放,稳稳地,一点也不担心会摇晃散落。
      我总是奇怪这棵小小的刺树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父亲说,那是因为它长在河边,喝饱了小河里的水。父亲的这个说法是否正确我无从知晓,但是后来我发现,多亏了这棵刺树,不然我家门前的那块土地,估计早就被河水的侵袭给湮灭了。
      每年四五月的时候,是持续一个多月的梅雨季节,连日的阴雨不仅让老屋四处漏水,家里霉味熏天,那小河里的水,还会涨到门口的石阶上,汹涌地拍打着老屋的台阶。
      我和弟弟妹妹则很高兴地卷起裤脚,走到那没过膝盖的水里面,找寻着游到石缝里的小螃蟹,有时候还能捉到一条鱼,或者是一只龙虾。
      父亲站在老屋的门口,望着浑浊的河水眉头紧锁,母亲望着一筹莫展的父亲,也是愁肠百结。他们在担心田里的稻子,和菜园子里的蔬菜,若是水再不退下去,怕是都活不成了。
      父母的这些担忧和哀愁,我们是无法懂得的。
      幸而每年的浑水刚涨到老屋的门口,眼看着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便开始慢慢地退了。小河是一条大河的分支,那大河的下游,据说通往长江。当河水快要泛滥成灾的时候,通往长江的闸门便会被打开,呼啦啦一下子,水退得比涨得还快。
      河水退去的时候总会带走岸边的泥土,沿河的土地在洪水经年的侵袭下,已经只剩下光溜溜的山石,因为笨重,所以没有被冲走。只有刺树下面的那块土地没有消失,刺树的根部显现出来,盘根错节,紧抓着脚下方圆十几米的土地。
      这棵倔强的刺树,用小河喂养的生命力,守护在我家那间风雨飘摇的老屋门前,像一个常青的斗士般,用挺拔昂扬的姿态,矗立着。
      后来的很多年,我常常会想起老屋,每当这时,脑海中便会出现老屋门口的刺树,和树的旁边,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三】
      小河真的很小,不到十米的宽度,从河这边喊一嗓子,能把蹲在对岸汲水的人吓一跳。而此时对岸的那个人,手里必是一个结实的木桶,提着满满一桶河水,正准备转身,去给自家菜园里的蔬菜们浇水。
      小河的对岸是菜园,开满了春夏两季的木槿花将这方小小的园地包围,花开的时候,整个菜园像是一个带着粉色花边的大蛋糕。还有那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树木,高大茂密,扁豆和丝瓜的滕顺着树干爬上去,吸取了更高处的阳光和雨露,结出来的果实,比长在菜地里搭起来的棚子里的,更加的香脆甜美。
      村里每家每户的蔬菜,都在那片被河水环绕的湿润土地里生长。红红的西红柿,金黄的南瓜,青翠的韭菜,紫色的茄子,雪白的大萝卜……一年四季,各种颜色的蔬果,将这片十几亩的土地,装点得如同一幅五彩缤纷的油画。画的颜色是清澈透亮的,线条是柔和舒展的,风一吹,这画上的每一根线条,就欢快地跳跃起来,抽打在皮肤上,一阵阵地痒。
      夏日的傍晚,我最喜欢跟着母亲去菜园。
      烈日的余温还未完全散去,走在去菜园需要经过的马路上,热气蹭蹭往上冒。一踏上那条隔开了菜园和小河的土埂,带着青草味的凉意便从脚底底蹿上来,风从河面吹来,那恼人的燥热,便瞬间消失无踪了。
      此时的河面上应是有荷花的,满河的荷花,从茂密的荷叶里探出头,亭亭玉立在一片碧绿之间,或盛开或含苞待放,都有一种清新脱俗的美。若这时夕阳正好,淡淡的余晖洒落在河水里,像落了满河的金子,细细碎碎的,闪着耀眼的金光。
      河对岸是我家的老屋,青砖黑瓦,一把铁锁锁住老旧的木门,门前的石阶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温润的光泽。绿的荷叶,粉的荷花,隔开了水和岸的暗黄色山石,静立于岸边的老屋……多美的一幅淡彩水墨画。
      鸭子们嘎嘎欢声叫着,争相啄食着水面上的浮萍,打破这画的宁静。顽皮的孩童们赤着膀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比赛谁的憋气功夫厉害,谁能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姑娘们和小媳妇们端着满满一盆衣服,蹲在河边的洗衣石上,一边唠着家长里短,一边挥着手中的棒槌,捶打着手中的衣服,“咚咚”声响彻在小河的上空,经久不息。
      母亲把带来的水桶摁下水面,装满提起,中间横上一根扁担,我走前面,母亲在后面,抬着走上土坡,走到我家的那几块菜地旁。我走得轻盈,母亲在身后不时地说,慢一点,别踩到人家的菜园,停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水桶几乎贴到了母亲的胸前,而母亲的右手,因为用力把水桶的柄按在扁担上,不让它往前滑,掌心已经通红。
      我拿起水瓢,舀起一瓢幽凉的河水,朝着那蔬菜的根部轻轻浇过去,那被毒辣的日头暴晒了一天的蔬菜们,蔫下去软趴趴的身子,瞬间就水灵灵精神起来,不用多一会,你瞧吧,一个个挺起了小身子,精神百倍地点着头呢。
      那些鲜嫩翠绿的蔬菜们,在河水的滋养下,一日日丰盈饱满,直到有一天,它们长大了,成了餐桌上的佳肴,孩子们在它们的喂养下长大,大人们在它们的消失里日渐苍老。
      只有那小河里的水,在光阴里轻柔地拍打着岸边的山石,像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改变。
   【四】
      离开家乡之后,我便很少见到河了,虽然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也会见到比故乡的小河要宽的河流,但里面的水是乌黑的,水面上漂浮着垃圾,没有荷花,没有鸭子,没有龙虾,没有菱菜,没有戏水的孩童,没有洗衣服的姑娘媳妇们。
      心里就立刻觉得,这绝对不是河。
      而如今故乡的那条的小河,那条陪伴了我一整个童年的小河,也已经不复澄澈,没有了往日的清凉,甚至,连荷花和浮萍都消失了身影,更别说活蹦乱跳的鱼虾了。河岸边的土堆上堆满了全村人的生活垃圾,塑料袋漂浮在河面上腐烂发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河水更浅了,浅得连菱菜和荷叶,也没了立足之地。
      但是只要我一闭上眼,它就立刻变成那条让我魂牵梦绕的小河,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那条浇灌了童年里所有蔬菜和果实的小河,那条将我喂养长大的小河。
      小河像一位年迈的母亲,养育了村子里祖祖辈辈的人,为此,小河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而今,小河虽然日渐枯竭,变得不再美丽,但是那河里的水,早已随着童年的蔬菜瓜果和鱼虾,以及那一个个清凉欢快的记忆,刻在了我的生命里,流淌在我的血脉里。
      生生不息。

关注 发表于 2013-8-15 14:22:15

小时候清澈干净的小河,现在基本上真的都成了遗址和回忆了。

蕾丝霜雨 发表于 2013-8-15 15:24:16

掬一捧月光,敬我们远离的或将消失的……故乡

冰城深雪 发表于 2013-8-15 20:12:31

回 关注 的帖子

关注:小时候清澈干净的小河,现在基本上真的都成了遗址和回忆了。 (2013-08-15 14:22) images/back.gif

恩,时光流逝,带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问好朋友!

冰城深雪 发表于 2013-8-15 20:13:50

回 蕾丝霜雨 的帖子

蕾丝霜雨:掬一捧月光,敬我们远离的或将消失的……故乡 (2013-08-15 15:24) images/back.gif

再美好的事物,终有一天都会消逝的,这是生命中无可避免的无能为力。
感谢来访,问好朋友!

搜搜 发表于 2013-12-12 15:44:44

河流见证者一代代的变迁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水的遗址(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