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荼蘼(小说)
东窗月斜,烟冷指凉,怜半架荼蘼香落,叹此生春愁难解。
而那一夕烟花过境,徒教半世心绪飘零,执以芬芳,慰以轻伤。
此一生,唯愿为君,开到荼蘼。
——引
【一】
泼天的红,整个顾府都快被这红给湮灭了。
屋檐下尽是锦绣绸缎扎的大朵红花,连着一排排大红的灯笼挂过去,窗格子上贴满描龙绣凤的大红喜字,大红的毯子从少爷的东厢房门口,一直铺到顾府门前几十米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红,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
我端着光彩夺目的描金盘子,穿梭在宾客里送着水果和茶点。
喜庆的乐声响起来的时候,福伯带着一帮胸前挂着红花的家丁走上前,顾府高大庄严的大门被打开,喧天的喜乐从府外涌进来,那迎亲送亲的队伍,怕是不比那古时候皇帝出巡的场面差。
夏家不愧是这城里的首富,这嫁个女儿的排场花的钱,一般的人家恐怕几辈子都赚不来。
老爷和太太站在一众衣着华贵的宾客前,看着一身喜气的下人们往里面抬着一箱箱的陪嫁,脸上的笑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就连瞧见了我,脸上竟是挂着笑的,若在平日里,他们见了我是不会有好脸色的。对于我这样一个下人,纵是笑了也是浪费的吧,我又给他们带不来好处,还只会浪费一个人的粮食。
这是太太的原话。
那天我端着一碗莲子羹正准备送到太太书房里,手还没摸到那门把手,就听见里面传来太太尖细的声音,冷冰冰地说:“如月也就是个丫头,不打不骂的,哪里还像个下人的样子?你呀,也就是太善良了,对一个下人也这样好,又给府上带不来好处,养了这么些年,浪费了多少粮食……”
我知道太太肯定又是在训斥少爷了,前日里我不小心打翻了太太倾塌旁的香炉,挨了太太一顿好打,冷冰冰的大烟枪抽在胳膊和腿上,火辣辣地疼。少爷刚好来找太太,一把把我从太太手底下拉出来。
我跪在东厢房冰凉的地上,哭着求少爷:“少爷,月儿还是回东厢房伺候您吧——伺候您和新少奶奶——月儿保证,会小心伺候的少爷——”
少爷半天没有说话,良久,微微叹了口气:“月儿,你好好伺候太太——哪天太太高兴了,我去求个情——让太太给你许个好人家……”
少爷说这话的声音,比院子里那口古井里的水还凉。那口死过人的古井,一年到头都是凉飕飕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少爷——少爷你不要赶月儿走——月儿不会再纠缠少爷了——求少爷不要赶我走——少爷——”
少爷什么也没有说,起身看了我一眼,走出了房间。
【二】
我是被少爷捡回来的。
七岁那年的春天,娘说带我进城里看庙会,我高兴地穿起娘给我做的大红绣花袄子,跟在娘身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儿,眼睛都看花了。
漂亮的风筝,有趣的面人儿,胭脂水粉的挑子,卖绸缎的小贩……这些在乡下只有过年才偶尔会见到的东西,一下子全部呼啦啦来到了眼前,我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不知不觉,我松开了拉着娘的手,自顾自跑到那卖糖葫芦的白胡子老伯伯身边,仰着头看着那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一串串在太阳下闪着光。
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走过来,递给老伯伯一个大洋,指着糖葫芦说:“给我一串糖葫芦。”
老伯伯没有接他手里的大洋,颤巍巍地说:“小少爷,这一串糖葫芦才两个大子儿,这一个大洋——我找不开。”
那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少爷看了我一眼,转过去对着老伯伯说:“那就给我两串吧,剩下的钱赏给你了。”
老伯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麻利地取下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给他,接过那块大洋捏在手里,对着它吹出一口气,发出一声脆脆的响。
一串糖葫芦就这么递到我的手边,小少爷冲着我微微地笑着说:“这串送给你。”
我这才惊觉我的口水已经流到了红袄子的前襟上,被这个体面的小少爷看了去,真是好丢脸。但是我还是接过了那串糖葫芦,然后转身就跑,生怕看到他笑话我。
跑了一段回过头去,看不到那老伯伯高高举起的糖葫芦了,我才放心地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剥开裹在糖葫芦外面的那一层黄黄的油纸,一口咬下去,入心的甜。
吃了一颗我想起娘来了,娘虽然平日里待我不好,但是这次庙会她都没有带弟弟来,只带了我,许是良心发现了,以后应该会对我好的。
若是她对我好,我便也没什么好嫉恨她了,虽然她是后娘,可是毕竟,也是我亲娘死了之后才进门的,我不该恨她的,若是她对我好。
我把糖葫芦包好揣进兜里,我要留给娘吃,娘吃了我的糖葫芦,就知道我会对她好,以后,也就不会打我了。
可是我四处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娘,我才想起刚才不该松了娘的手的,这城里离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少说也有几十里远,若是找不到娘,我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的。
我想起刚才一直都是我拽着娘,我一松手,就和娘走散了。
娘都没有拉我的手!
娘是故意带我来城里的!
娘是想把我丢掉!
想到这里,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娘不要我——我被娘骗了——娘是坏女人——我恨娘——”
眼泪鼻涕一起流了起来,我举起胳膊,用娘给我新买的红袄子的袖子不停地擦着,可是怎么也擦不完。
【三】
路人开始向我围过来,我听见有个稚嫩的声音问:“小妹妹——你怎么坐在这里哭?糖葫芦吃完了么?”
我抬起头,是那个带着瓜皮小帽的小少爷。
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该去吃那糖葫芦的,要不是因为贪吃糖葫芦,我也不会和娘走散,娘也丢不下我。我应该拽着娘的手,怎么也不放的。
都是那串糖葫芦,都怪那糖葫芦。
我把兜里的糖葫芦一把抓出来,狠狠地丢到地上,一颗颗滚到小少爷的脚边,小少爷蹲下身子,看着一颗颗沾满了灰尘的糖葫芦,抬起头问我:“糖葫芦不好吃么?不好吃——我再给你买别的——只要你不要哭了,好么?”
我停止了哭声,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小少爷来。
不要说那瓜皮小帽前额一块亮晶晶的硕大美玉,就仅仅那一身质地上乘的锦绣长衫,也是价值不菲的罢。
我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跪过去,给小少爷磕了几个响头:“小少爷,求你救救我吧,我被娘丢掉了,我找不到娘——我回不了家……”
小少爷就是我的燕西哥哥,但是有旁人在的时候,我只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少爷。只有他在书房用功的时候,我在身后轻轻地为他打着扇,或者在铺开的宣纸旁,细细地为他研着墨,他写好几个字,会微笑着抬起头问:“月儿,你看这几个字写得好不好?”
虽然耳闻目染之下,我也识得几个字,但是对于书法,却是一窍不通的,但是在我眼里,只要是少爷写的必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就说:“少爷写的字,自然是好的。”
而此时少爷就会说一句:“月儿,不是说过了么——没有人在场的时候,你只管叫我燕西哥哥,不许少爷少爷的——那么生分。”
我怯怯地低低唤了声:“是——少——燕西哥哥——”语调虽是扭捏的,但是心里是甜的,甜出一汪水。
从少爷把我带回顾府那天起,我就认定了他是我命里的贵人。
顾府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庶大户,世代经营着丝绸的生意,顾家的绸缎庄,遍布了城里的每一条街。
那天,少爷便是跟着老爷和账房去收账,在他们跟人家打着算盘精打细算的时候偷偷溜出来买糖葫芦,才会在街上遇到了我。
少爷是顾府唯一的男孩子,顾家偌大的产业,将来都是属于他的。
我自是不敢痴心妄想的。
我只是一个下人,一个在路上捡回来的来历不明的丫头。这是太太最爱说的话。
每次少爷教我认字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被太太看见了,她便会尖着嗓子说:“一个下人,认得字了又能怎么样?下人——永远都只能是下人。”
我知道太太的意思,府里的那些婆子丫头们,也常常说些不冷不热的话,无非是看我和少爷走得近了,心理面觉得不舒服吧。我跟她们一样都是下人,凭什么大少爷要对我那么好?
少爷对我真的很好,大概因为我是他捡来的吧,若是没有他,我想我早就被赶出顾府,饿死在街头了。用李妈妈的话说,我真的是太笨了,连给太太支一个绣花绷子都不会,这样的丫头,养着就是浪费粮食。
还好有少爷护着我,他把我要到东厢房,专门伺候他,太太不准,他便不吃饭,少爷说,娘你不答应我,从今儿起,除了月儿端的饭,谁端的我都不会吃。
太太只好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只需要服侍少爷一个人的生活起居,而大多时候,少爷自己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动手,所以在顾府,我大概是最清闲的丫头了。
也难怪那些整日做着繁琐的事情,还要被主子责骂的老妈子和丫头们妒忌,这般的好命,可不是每个下人都会有。
【四】
我感激少爷,我曾暗暗对着菩萨发过誓,这辈子,我的命是属于少爷的,为了少爷,不论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可是少爷要我去太太房里伺候,我没有答应。
我做不到。
自从少爷和夏家大小姐订婚那天起,我便害怕这位少奶奶进门那天的到来。
我知道我不该痴心妄想,可是我的心不听控制。一想到少爷要娶别的女子为妻,我的心就痛得如同刀绞。
我知道少爷是故意想要把我支开的,虽然太太不好伺候,但是总比天天看着他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的强。我死活都不肯答应。
少爷看了我良久,然后说:“月儿,你这是何苦——”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少爷——你若是不答应,月儿便不起来……”
可是少爷还是没有答应,这是少爷第一次拒绝我的祈求。
我被福伯带着几个粗壮的汉子押到太太房里。
我一路哭着,挣扎着,嗓子都哑了。
太太端坐在那把铺了绣花锦绣垫子的太师椅上,看也没看我一眼,对着福伯说:“先搁到柴房关两天——看看敢不敢吵闹——”
太太要把我关起来!
我听到这句话,几乎站立不稳,差点昏厥。我哭叫起来:“少爷救我——燕西哥哥救我——救我——”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太太冷笑着看看我,说:“一个下贱的丫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还敢勾引少爷——”
天!
太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明明只有我和少爷两个人的。
那天在东厢房院子里的蔷薇花架下,我对着那开得繁茂的花朵儿出神。
去年的夏天,这架蔷薇花被一夜的风雨摧残得快要凋零了,少爷也舍不得让福伯拆除,细心地将折断的枝桠修剪干净,舀起我提过去的半桶清水,一点点浇灌着,那份细心和温情,似是在照顾一位抱恙的亲人。
我问少爷:“这花儿死了大可以重新栽种一棵,说不定还长得更加繁茂呢?”少爷看看我,笑着摇摇头:“月儿,佛家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每一朵花,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都是一个值得去珍视的生命。”
我似懂非懂。
到了第二年,那蔷薇花开得比以往更加繁盛了,似乎是为了报答少爷的救命之恩似的。
或许这每一朵花,真的都是有生命的吧。我每每站在开满白色花朵的花架下,便会想起少爷说的话。每想一遍,心中对于少爷的敬重和爱恋,便会加重一分。
“傻丫头——在想什么呢?”是少爷。
我回过头,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少爷的身上,脸上,看起来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我想我当时大概是被那花香给熏昏了头,不然,我也不会一把扑进少爷的怀里,颤抖着声音说:“少爷——你娶了我吧——”
少爷推开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月儿——少爷是定了亲的——”
“我可以做妾——少爷——月儿喜欢你——月儿不在乎名分——月儿知道自己是个丫头——是个下人——月儿不奢望名分——”我是不顾一切了。
少爷转过身去,没有看我:“月儿,这话——就当你没说——可别在外人跟前提起了——”说完少爷便走了,留下我蹲在长满了细碎的小草的泥土上,哭了很久。
可是那天明明只有我和少爷两个人的,后来我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太太怎么会知道。莫不是少爷怕我以后在少奶奶跟前纠缠他,所以就告诉了太太。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阵发冷。
【五】
少奶奶我是见过的,当她还是夏家大小姐的时候。
去年的夏天,老爷四十岁寿辰,顾府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一时间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戏台上的人儿们画着美艳的妆容,甩着水袖,顾盼生姿地唱着,我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也听得有滋有味。
毕竟被丢掉时还是个孩子,在顾府衣食无忧地过了这几年,早已把被抛弃在街头的伤痛淡忘了,何况还有时时护着我的少爷。
虽然只是下人,但是少爷从不拿我当下人看,这便够了。
我站在少爷的椅子后面,看着那个粉嫩的女孩儿跟在华贵的妇人身后走过来,坐到少爷隔壁的椅子上。
我听到那妇人指着少爷笑着对女孩儿说:“烟儿,叫燕西哥哥。”女孩便甜甜地叫了。
老爷和太太一边落座,一边看着女孩儿乖巧可人的模样,眉眼间欢喜的样子,是我从没见过的。
我便再也没有了看戏的心情
我第一天被少爷捡到顾府便被太太训斥了一顿。
少爷不顾下人们诧异的眼神拉着我跑到太太的面前说:“娘,我带来个妹妹——娘——”还没等少爷说完,太太便用那方真丝的绣帕轻轻掩住她那小巧的口鼻,面带鄙夷地说:“燕西,哪来的小叫花子——也往府里带——”
我的笑马上僵在了脸上。
前一刻还在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而欣喜,后一秒心就被这句冷冰冰的话丢到了冰窖里。
小叫花子。
我瞧瞧自己身上的打扮,那件让我欢喜了大半天的大红袄子,在顾府的金碧辉煌里看起来,是那么的破旧和肮脏。与这府里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真的与街边乞讨的叫花子无异。
就在刚才,在跟着少爷回来的路上我还在幻想着,就算是老爷太太认我做个干女儿,也是莫大的荣幸了。而少爷却说,我要你做我的妹妹,月儿妹妹。
可是目光触到太太凌厉的眼神那一刻,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她怎么可能收养一个叫花子做女儿呢?
果然,后来就连留在顾府做下人,也是少爷费了好一番求情的。
可是太太看那个被称为烟儿的女孩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情,像一个母亲看着心爱的女儿。我盯着烟儿的侧脸仔细打量了半天,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女孩真的生得很美。
白里透红的脸蛋上,镶着乌溜溜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似乎能扇出一把风来。倾国倾城,便是形容这样的美人吧?我心里酸酸地想,羡慕在心底,慢慢滋生成嫉妒。
为什么命运要这样的不公平,把我生得如此平凡,还落得寄人篱下,而同为女子,她不仅容颜比我美丽十倍,还要享受那么多人的宠爱。
就连少爷对我的爱护,她也要夺去。
我听见太太和烟儿的母亲说:“我家燕西和烟儿年纪相当,也都还没有定下亲事,不如我们两家再结个亲家,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早就听王妈妈说起过,夏家和顾家是这城里排名一二的大户,夏家小姐与少爷年纪相当,以后怕是要结亲家的。
还真被王妈妈说中了。
听完一场戏,厨娘们端来精致的点心一一摆放在每张桌子上,甜汤也上来了,老爷太太们一边吃着点心喝着甜汤,一边谈论着刚刚落幕的戏。哪个戏子的眼神最勾人,哪个戏子的动作最到位,都被他们一一地品头论足着。
这些内容我已经听了不下十遍。
每年的中秋和除夕,顾府都是请的这个戏班,唱的一样的戏。看戏的人,也都是大同小异的。
听他们这样一遍遍听着一样的戏,再说着同样的话,我都觉得很无味。
少爷起身,对夏小姐说:“烟儿妹妹,我带你去看我种的花。”
我便也跟着他们,来到东厢房的院子里,看着那开满白色朵的架子,我知道那是蔷薇花,前几天,少爷跟我讲过。
那天少爷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月儿妹妹,看蔷薇花开了,我带你去看。”
可是才过了没多久,少爷便拉了另一个叫夏凉烟的女子,跟她说同样的话。
少爷和夏小姐的亲事,到底还是定下来了。虽然我不愿看到这样,但是我只是个下人,什么都改变不了。
丫头和老妈子们都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听着。
那次鼓着勇气跟少爷表露了心迹之后,我便再也没了痴心妄想的勇气。
只要能天天见到少爷,那跟在一起,又有什么分别呢?我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就连这点小小的愿望,少爷也不肯给我,少爷要支开我,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太太。
少爷,你真是太狠心了。
我被丢到柴房里关了三天三夜,王妈每次给我送饭的时候,都会一边摸着一把老泪,一边说:“傻丫头——夏家是这城里的首富。你只是个穷丫头,一个低贱的下人,少爷娶了你,不止不会给顾家带来好处,还会让少爷从此以后都被人瞧不起……”
王妈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上几遍,到了第四天,我端起地上的碗,一边往嘴里扒,一边哭着对王妈说:“王妈妈——你去帮我跟太太求情——我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我去太太房里伺候——我再也不见少爷——”
王妈高兴地把手伸进来,摸一把我脸上的泪水:“这就对了——傻丫头——我们是下人——这是命——”
【六】
喜婆搀着新娘子进来了,坠着金珠子的红盖头盖住了脸,那喜服上的金丝线,闪着耀眼的光。
少爷迎上前,挽住新娘子的左边胳膊,举案齐眉的恩爱模样,我再也不忍看。
我退到回廊里,对着那贴在回廊柱子上的鸳鸯戏水喜字图落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喜乐的声音渐渐停了,天也慢慢有些黑了,大红的灯笼一个个点起来,宾客们交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蹲在那蔷薇花架下的角落里,竟然没有人发觉。大家都忙着少爷和夏家大小姐的婚事,谁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丫头呢
或许就算我死在了哪个角落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吧。这样想着,我心下就更加悲凉了。
而不远处的东厢房窗子上,明灭的烛光照在那贴在窗格子上的喜字上,摇曳着。
清冷的月光照在满架子的花上,我起身,将那花朵一朵一朵折下来,铺在地上,轻轻踏上去,软软的,很舒服。少爷说过,这种白色的蔷薇花还有个名字叫荼蘼花,开到荼蘼,多美的词啊,人生若能像这花儿一般,不管不顾,极尽美丽地开一次,也就无憾了吧。
院子的门被推开,少爷进来了,走向新房的路途中突然停了一下,蹲下身子,起身后对跟在身后的福伯说了几句话,福伯便退下了。
少爷径直朝着蔷薇花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我写的纸条,看见我,低低地唤一声:“月儿——”
我端起早就备好了放在地上的酒壶和酒杯,倒了满满一杯酒,递过去:“少爷——燕西哥哥——府上那么多尊贵的宾客——我一个丫头,是没有资格敬酒的——就只好用这个法子——表示一下心意——恭喜你——”
少爷接过酒杯,月光落进杯子里,闪着寒光,照在少爷的脸上,些许的惨白:“月儿——你不要怪我——”
说完一仰头,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少爷喝下那杯酒,笑了,又哭了:“燕西哥哥——如果你不是少爷——那该——那该有多好——”
少爷竟然也哭了,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月儿——”
我冷漠地微微挣扎着:“少爷——您喝醉了——”
声音比如刀锋般透着寒光的月色还冷。
少爷没有因为我的挣扎而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月儿——那天你在蔷薇花架下对我说的话——被人听了告诉了娘——”
我被少爷的话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是别人呢,为什么只想到是少爷告诉太太的。
枉少爷救了我一条命,枉少爷这些年对我的好。
我竟然怀疑少爷。
少爷继续流着泪说:“娘说,要是再看到你纠缠我,就叫人把你扔进那口井里淹死——我知道娘是说到做到的——我见过他们把那个丫头绑住了手脚,丢进那口井里——月儿——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熏人的酒气从少爷的口中飘出来,我知道少爷喝醉了,这酒果然是厉害。
酒。
我想起少爷刚刚喝下的那杯酒。
我不该让少爷喝那杯酒的啊。
少爷赶我走,原来是为了保护我。那个丫头的事我是知道的,用太太的话说,就是一个企图勾引老爷的下贱胚子,太太常常用这件事来教训底下的丫头们,只是我一直在少爷房里,听得少了罢了。
我却一直怪少爷狠心。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么善良的少爷,怎么会突然变得狠心了呢?我怎么没有去想。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七】
雪白的花瓣铺了一地,月光落在上面,美得惊心动魄。
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少爷躺在花瓣上,眼睛闭着,表情温和,一点痛苦也没有,像是睡着了。
这荼蘼度,果然是厉害非常。
不枉我当了少爷送我的玉镯子,花大价钱从那江湖郎中手里买来。还担心他是骗我的,哪里有这么神奇的毒药呢?让人死了还没有一点痛苦,还会在死前说一番心里话。
那日我告诉那郎中,说我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怀了少爷的孩子,可是少爷不肯娶我,少奶奶要是知道了,我会死得很惨。
我说,我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我只想死的时候,能够少一些痛苦。
那郎中看了我片刻,从怀里摸出一个血红色的小药包,告诉我,这叫荼蘼度,放在酒里面,喝下去,便什么痛苦也没有了。会像睡着了,做一个美梦,再也醒不来。
死在美梦里,多美。这样的结局,是我想要的。
此刻我多么希望那郎中是骗我的,多希望那只是一包普通的迷药啊,那该死的荼蘼度。
可是我怎么探少爷的鼻息,也是凉的。
少爷真的死了。
我毒死了少爷。
这是我计划了一个多月,从走出柴房的那天起,就处心积虑的报复,或许也不能算是报复吧,我只是想要和少爷永远地在一起。
永远。
可是现在真的成功了,我却后悔了。我不该害死少爷的啊,我真是一时迷了心窍,我怎么能害死少爷,那么善良的少爷。
但是后悔,也是没有用了。
“少爷——月儿对不起你——来世——让月儿做牛做马来赎罪吧——少爷——”我喝干壶里剩下的酒,慢慢在少爷身边躺下,闭上眼睛。
我看见那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少爷,对着身穿大红袄子的小女孩甜甜笑着说:“小妹妹,我请你吃糖葫芦——小妹妹,你要是不喜欢糖葫芦,我再去给你买别的——只要你不再哭——”
起风了,花瓣被吹起,落在我们的衣服上,脸上。
荼蘼花好香。 荼蘼花好香! 现代才女古典文章! 果然有才,颀赏了!
待洒家细细品来,似有商榷处,不知当讲不当讲~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回 西湾居士 的帖子
西湾居士:荼蘼花好香! (2013-06-20 00:04) images/back.gif谢谢居士的到访,问好!
回 风信花开 的帖子
风信花开: (2013-06-20 09:18) images/back.gif问好朋友,谢谢到访!
回 蕾丝霜雨 的帖子
蕾丝霜雨:果然有才,颀赏了!待洒家细细品来,似有商榷处,不知当讲不当讲~ (2013-07-17 11:06) images/back.gif
练习之作,从未写过民国时期的小说,但是因为和朋友同题,约定好的题材和年代,只有硬着头皮去写了。所以连时代都索性模糊了。
终究是因为自己功底太差,还需多多学习。
还望朋友多多指教。问好!
回 心决定你的 的帖子
心决定你的: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2013-08-01 20:12) images/back.gif谢谢朋友的关注,问好!
回 冰城深雪 的帖子
冰城深雪:练习之作,从未写过民国时期的小说,但是因为和朋友同题,约定好的题材和年代,只有硬着头皮去写了。所以连时代都索性模糊了。终究是因为自己功底太差,还需多多学习。
还望朋友多多指教。问好! (2013-08-10 21:20) images/back.gif
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结构还是非常完整的,特别是小说中一条主线一条暗线相互交织,读来颇有深意。
所谓明线就是月儿对少爷的一片痴情,暗线即为月儿幼年被抛弃的身世和对被抛弃的愤恨害怕与恐惧。这里明线交待清楚明白,唯有暗线似乎有所不足,特别是第二章结尾处略显突兀。试想一个七岁小女孩在和娘走散后,会马上能想明白是娘特意抛弃她,然后生出恨来吗?其实,想明白这件事,应该是伴着月儿成长的过程,是一种最为痛苦的如影随行的伤,从思娘想娘到气娘恨娘,最后演变成一种对被抛弃的极端仇恨与恐惧,才是最终月儿能够毒杀少爷并与少爷殉情的心理动因。
粗浅的分析,不妥之处敬请楼主见谅。
回 蕾丝霜雨 的帖子
蕾丝霜雨: 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结构还是非常完整的,特别是小说中一条主线一条暗线相互交织,读来颇有深意。所谓明线就是月儿对少爷的一片痴情,暗线即为月儿幼年被抛弃的身世和对被抛弃的愤恨害怕与恐惧。这里明线交待清楚明白,唯有暗线似乎有所不足,特别是第二章结尾处略显突 .. (2013-08-15 15:13) images/back.gif
朋友的分析非常专业到位,感谢赐教,还望以后多多指教。问好! 有些事情都是自己想出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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